晉光帝大步進來,坐在了太師椅上,笑說:“嚴策寧走了,你有何想要問朕的?”
宋顏樂疑惑,她哪有什麼要問的,“臣無甚想問的。”
晉光帝摸了摸胡須,“也是,你這丫頭聰明,還有什麼能瞞住你的。既然沒什麼想問的,那就陪朕說說話。”
宋顏樂應了,皇上端著杯茶便開始自說起來,“起初朝政不穩,朝裡朝外都有人壓製朕,民間有言說朕行事過仁,萬事少有定奪,朕也覺得此言不假。後來你娘到朕堂前,她說‘天下是陛下的,陛下卻不相信這天下是自己的’。朕那時覺得她儘是胡扯,後來細想一番,竟真是如此,這萬裡江山皆是朕的,隻是朕無能,怯於麵對壓迫,甚至不知做到何種程度才能服眾人口。”
“半輩子過來,看似朕做得多,實際並沒有做到這般多,就連此次收複西境,也是靠著天命才能如此順利。收複失地是大慶經年來的夙願,到最後其實真正做到的不還是靠運氣,時也,命也,朕隻不過是生得好,碰上了你們這些良臣能將,若是朕沒了你們,這局麵是不是該與現今截然相反。說到底,朕還是才疏,可朕總想打破這種被天命籠罩的圈子,因為朕總覺得,好運纏身,天劫便也躲不過,當真正碰上天劫時,朕並不能一人擎起。”
宋顏樂隻是默默站著,垂頭盯著地麵。
晉光帝負手走到帳門前,眺著天際:“朕在宮中跟那些近半百的老頑固鬥久了,卻仍是不知長進。朕總不相信命,卻又依賴命,望命去長長久久澤福百姓,望命永助朕護住江山。朕,這模樣可是窩囊?”
宋顏樂跟在後方,沉默著,似是思忖,過了一會兒才說:“時過了是時,命定了還是命。善使慎終,陛下做到了。”
晉光帝深深吐了口氣,似是煩悶不解,又似終於放下重擔,一身輕鬆,他轉過頭含笑說:“你這丫頭,跟嚴策寧那小子不相上下。”
他瞥一眼宋顏樂,打趣道:“嚴策寧為了你,爭著鬨著要替你先來完成這一步,你們如今如何了?”
宋顏樂撇了撇嘴,有些不滿:“陛下當初非要臣複出不可,卻又在暗中叫他人來,到底還是不信任臣。”
她雖如此說,心裡卻想,她向來將自己擺在前頭的位置,受舒離的影響,覺得自己理應在前麵擋著,是以從未想過有個人能夠先她一步,把她護在身後,以更好的方式完成任務。
此時的她內心有一麵水鏡,她能清楚看到因為嚴策寧而不停跳動的心。
晉光帝大笑,又裝腔道:“哦,他人,還是彆人啊。看來朕苦心用錯了地方,如今你們這些年輕後輩哪裡愛吃回頭草,朕何必自討無趣呢。”
宋顏樂明白皇上的意思,有些赧然:“陛下開心便好。”
“朕也是近來才知,嚴大將軍是一個真真切切的情種啊。”
正當此時,大營外響起陣陣馬蹄聲,宋顏樂在晉光帝斜後方,兩人一同眺著那方。
晨陽下的金黃曦光還未退儘,照在鱗甲之上,落在塵土間,化在了那雙深邃如墨的眼眸,宋顏樂看得很認真,似是想把遺憾的那幾年一一補回來。
嚴策寧下馬稟報——段銳被坷屠劫走,被割下頭顱,殘屍擲入北渡河域,坷屠棄下一具易容成自己模樣的屍體逃離了。
烏日森被封為鎮西侯,蘇晟本就不求名利,皇上給他官職,他不願,自願留在此地,協助烏日森統管西境。麻子在此活了多少年了,倒也覺得這地方不賴,揣著幾壺酒哄騙幾位過命兄弟一同留了下來。
宋顏樂覺得麻子一行人為守著母親的約定受了許多苦,是時候該回都城看看,可麻子隻是搖頭說:“待在一個地方久了,也就成另一個家了,都城早就沒了眼熟人,回去乾嘛?還不如留在這去找西境的老相好消遣消遣時光,做一個遊手好閒人,喝酒吃肉,閒雲野鶴,好不自在。”
宋顏樂細想一番,仍是覺得有些對不住,還想找人給他們在西境搭建幾座住處,好讓他們走到哪都有家,卻沒想到麻子他們在這待了十幾年,走到哪都有窩來住,雖然不是什麼舒坦的金窩銀窩。
宋顏樂站在邊大口喝酒邊大力劃拳的麻子旁邊,又要張口說話,被麻子咋呼一聲,嚇得身子向後仰,差點倒地。得虧嚴策寧來得及時,從後麵扶腰撐住了她。
麻子如見救星:“去去去,臭小子,把你媳婦給我帶回去,這嘴太能嘀咕,老子耳朵生繭。”
宋顏樂撇嘴:“你這輩子就跟酒罐子過吧,回頭我給你送個千百來壇,叫你做個醉鬼。”
麻子毫不在乎:“沒大沒小,也就嚴策寧這小子傻才肯要你,你也傻,你們一對傻鴛鴦,趕緊走,礙眼。”
嚴策寧放在宋顏樂腰背上的手用力,把宋顏樂扭向自己,將她的火氣都扭沒了,然後拉著她的手快步走出去了。
宋顏樂跟他明目張膽牽手,被營裡將士瞧見了也不害臊,她用指尖撓了撓前麵人的手心,隨即五指指縫就被填滿,嚴策寧的五指跟她的五指緊緊相扣,叫她不能有什麼小動作,甚至握得她有些吃痛。
烏日森與蘇晟站在營帳門口談話,遠遠瞥見這一景,不高興地撇嘴。蘇晟笑著拍了拍自家弟弟的肩,又開始打趣他。
宋顏樂正要拍手叫嚴策寧手放鬆些,不料他卻轉過身來了,眸子裡帶著深情與喜悅,他說:“有辦法可以把你身子養好了。”
宋顏樂笑嘻嘻的神情一怔,她記得好像並沒有什麼辦法了。
嚴策寧說:“玉魅,原來玉魅就可以解。”
宋顏樂又是一僵。
嚴策寧捧她的手:“我已經派人去尋,很快就能找到了。”
宋顏樂垂著頭不說話,嚴策寧隻能看見她頭頂,興奮的心情瞬間墜在地上,他發覺宋顏樂不對勁,於是雙手捧起她的臉——儼然一副喪氣模樣,他問:“怎麼了?”
宋顏樂凝視著他,表情極其嚴肅,說話聲音是軟的,帶點哭腔:“可是,玉魅早就被段銳給銷毀完了。”
嚴策寧嘴角瞬間落平,“隻要一直找下去,一定還會有的。”
宋顏樂盯著他搖頭。
嚴策寧捧著她臉的雙手開始顫抖,隨後緩緩落下,手心變得微涼,又聽見宋顏樂說:“這世上早就沒有什麼辦法可以救我,沒關係,這毒留在身上並沒有什麼大礙的。”
“不……”嚴策寧不知為何,有些不敢跟她對視,他垂下了頭。
宋顏樂嘴角有些抽搐,是被憋的。
“沒有誰可以救我。”她拉嚴策寧的手,用自己的雙手包裹住他的手,眼珠子閃亮如星河,“嚴策寧,隻有你,你可以救我。”
嚴策寧的手指抽動了一下,緩緩抬起頭,注視宋顏樂。
宋顏樂貼近他一分,一隻手伸進自己的香囊裡,眨眨眼摸出了一張被疊成小方格的黃紙,她笑得很燦爛也很美,“玉魅,在初見蘇晟時,我就留心叫他給我了,本是想著以備不時之需,不料竟有這麼大的用途呢。”
嚴策寧愣著,心情從雀躍不已到如墜深淵再到不可思議,隨即他晃回神誌,拉著宋顏樂到遠處立在帳門口的兩人麵前,一把躲過她手中的黃紙包,嚴肅地問蘇晟:“這是玉魅嗎?”
嚴策寧不敢真的相信,因為宋顏樂總是在說謊,他清清楚楚地記得。因為想把宋顏樂的每一個生動的神情動作都記下來,以致於他都無法分辨出宋顏樂是否是真心實意的,他要確認,要得到腳踏實地的安心。
蘇晟接過黃紙包,打開嗅了嗅,又看了看,隨即抬頭非常篤定真摯地點頭,說:“沒錯,就是玉魅。”
宋顏樂加重力度撓了嚴策寧的手心,不高興了。
嚴策寧單手將黃紙包接回,小心翼翼疊好,收進自己的錦囊,轉頭跟有些摸不著頭腦的兩人說:“你們先退下去吧。”
蘇晟應聲退下,可烏日森雙手抱臂不甘示弱地與嚴策寧對視,好歹他現在也是個侯爺,嚴策寧這聲命令簡直沒把他看在眼裡。
嚴策寧不屑地笑了一聲,又詢問道:“你不退下?”
“你是我爹嗎?叫我退下我就——”烏日森的聲音戛然而止,他轉身走開還留下一句:“他娘的,老子就不該在這裡。”
營帳門前,豔陽照得大地明亮,嚴策寧捧著宋顏樂的臉,在深深地吻著她。
宋顏樂起初是抗拒的,因為她不止感受到了一個目光。眼睛掃過可視範圍,許許多多無數個躲在帳子後、圍欄後、馬棚下、草垛裡甚至還有灶台低下的眼睛,全都整齊劃一地看著這裡,她和嚴策寧。
嚴策寧似乎不滿宋顏樂的走神,咬痛了宋顏樂。宋顏樂回神,軟了身子不反抗了,回吻嚴策寧,探入他的齒間,與他的柔軟纏繞,儘自己所能表達與對麵人不相上下的愛意。
吻夠了,嚴策寧捧著她的臉停下,燥熱又急促的氣息撲在對方臉上,他說:“我愛你,願妻容顏永駐常喜樂。”
宋顏樂眼梢桃淺泛紅,眼眸裡映著嚴策寧的影子,她想,嚴策寧這麼好的一個人,不應該去承受那些不屬於自己的痛苦,說不定,他也不想知道。
愛上一個人是如此奇妙的感覺,神不知鬼不覺,愛意就悄然裹挾對方的氣息侵占自己,乃至整個人,這是在五年前未曾體會過的感覺。
她在與嚴策寧的對視中想了很多事情,又被嚴策寧的含情眼看得暈晃晃的,但她很清楚的知道一點——她很愛嚴策寧。
“我愛你。”宋顏樂仰頭吻了吻嚴策寧的唇,又柔聲說:“願君諸事順遂常安寧。”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