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塵絕道複又來,遙兮遙兮於此盤桓。
青青一樹直,高崖吊影懸。
獨坐思兮迷惘,形立立兮回望。
萬古興難劫波過,野有狼綠喘息長。
攀枝連理碧雲拂,擎火照射河山蕩。
行路之難,歲星輒返。休止不知,且行在前。
碧雲消落秋雲散,秋霜天白晨星淡,長願人家清歌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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冷衍天放下了麵板,看到交彙的兩條線,往後是不必打擾的事,他豎指到自己唇邊,全身消失前唇角彎彎。
噓。
-長相思-
碧桃花種人不來,碧桃花開空對言。
流水落花心事寄,至死愁如白雪亂。
相思不相見,三生魂魄絆。
春光陌路逢,春風未知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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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梧桐坊是一處繡坊,繡坊的一座繡樓,阿冷自小被賣入,自小在這學著做活。
阿冷之所以被叫為阿冷,隻是因為他從小不說話,大家都以為他是個啞巴,直到照管他的嬤嬤落水死了,院裡的水缸,那會兒院裡沒人,她撈布,布重,身子一傾,再傾,時候早,冬天的水又寒,等人來了,人就沒了。
染布的院外草草支棚,辦了回喪事,大夥也分得主人家的果食,放的半天假裡,哭一半,說說笑笑一半,三歲的孩子卻不吃不喝,守了一夜靈,有人怕他是瘋傻的,上去喝問幾聲,他抬頭,眼神靜靜的,等人停下,說了一聲冷。
阿冷稍稍長大了,模樣也長開了,模樣看上去不冷,相反,他笑起來的時候,眉眼舒和,線條如畫,他又懂事會說話,乾活也實在,婆姑們喜歡他,給不了什麼,等他染完布後,刺繡好的,教他刺繡,識得字的,教他認字。
秋柚:所以你還不會寫字。
梧桐坊角落的一株梧桐樹上,阿冷分彆了人群開始發呆,他喜歡坐在這兒走神,很高很隱蔽,視野裡鋪滿了枝葉外的夕陽,後來又多出淺藍的光屏。
他對著這句話,忽然有點局促,笑了笑,即使經過這幾年的淺交,明明知道對麵看不到:“會一點,還寫不好。”
秋柚:失策了,拚音和五筆不行,我剛想到能切手寫。
“我會快點寫好字。”阿冷頓了頓,又說,“但我這邊也沒有手寫,嗯,那個詞是,功能。”
秋柚:不不,我不是催你,如果你是真的,抱歉,我還是保持懷疑,從資料方麵看,我要治療,我控製不住看你,就得這麼提醒自己,但如果是,你還小,會染布,會刺繡,會認字,很厲害了,真的,慢慢學就好。
阿冷眨眼道:“我不小了,我應該,十歲了。”
按他被賣進來的那天當生日算。
秋柚:……
秋柚:上次還是,上上次還是,算了,就隔了兩天沒上線,我的幻覺跳躍度大得過頭。
“我不是幻覺。”阿冷看過幾次類似的話,但這一次,也許長大了,想的事情多,有了自己的脾氣,也確定起他的存在,“我看得見我,聽得見我,碰得見我,你不承認我,我會難受。”
秋柚:那你覺得我是嗎?
阿冷突兀地被問住,他想說當然不是,可對方顯然需要理由,不可駁倒的理由。
秋柚:你能看見我嗎?你能聽見我嗎?你能碰見我嗎?
秋柚:看,你隻是在認字,認識了新的字,認你的字。
阿冷不說話了,他不說話時,總是在想事情,想好了,就問:“姐姐,秋柚是你的名字嗎?”
兩個人最初接觸時,他太小,再冷靜也試探了很多的話,好奇也慌亂,直到對方找到一點頭緒,一點點帶他捋清情況,儘管產生了些微偏差,他並不認同幻覺的說法,但對方也不大,和學堂出來的那些人一般,想法不周全可以理解,不過總歸是比他大,他小時便叫的姐姐,叫到現在,這或許是首回正式直呼其名。
秋柚:被這麼問有點奇怪。
秋柚:是。
“秋柚,我還解不出你的問題,但我就是我,我很確定,我也確定你是你。”阿冷就說道,他第一次想做什麼事,帶著賭氣的成分,“阿冷不是個名字,從這裡開始,我先給我取名,你可以想,但我在給我取名。”
秋柚驀然合上機蓋。
臥室的書桌上台燈打光,電量少得黯淡下去,堆滿的教輔資料照不清字,外麵的客廳有打砸的聲音,聽得很清,她趴在練習題上,捂住一邊耳,又抽出一本數學書,捂住另一邊耳,依舊有很吵的耳鳴,無限拉長的鋁絲般,視線被銀色的機蓋獨占,莫名其妙聯網的學習機。
這樣下去是先得網癮,還是先患上精神病,是不是該找心理醫生,書上是這麼說的,不了,被他們知道就麻煩了,反正不是多嚴重的事,不用往嚴重的方向推。明天他們去上班,她可以偷偷去書房用電腦,多查點治療的資料,清空記錄,也不是治療,管控住就好,這比寫作業簡單,她也許——
秋柚儘力克製地閉眼。
不太想那個叫阿冷的人消失。
2.
“我單知道我在搞事。”式微戴上冰藍繩玉的麵具,“沒想到能搞得這麼花。”
桃花落滿一身月白服飾。
“不必吧。”十方看著他的麵具說,“連自己的臉都不認。”
“前頭有一個我,後頭會有個我,我是多出來的。”式微撣袖冷哼,花瓣簌簌落地,“該做的事我會做,但總有人命長,能見到我兩回。”
不露臉省得壞事:)
十方勉強讀出了意思表情,而且以這人固執的個性,絕不願意改變自身容貌,用上麵具已經是極大讓步。
“你有否定你的意誌。”
他明知要問的很不妙,但本能的求知欲更勝,仗著現在用的是化身,還是坐在輪椅上問了,“你又在接替你的意誌。”
“我清楚我會想什麼。”式微看向這片盛放的桃林,也許當初沒這麼多,但因是衍天仙尊所栽種,被人們有意無意照管著,開花結果,至今竟灼然滿目,澹澹的清溪裡,落花流水不知去向,“我好奇的,我想做的,我要得到的,換了我,我也會好奇,也會想做,也會要得到。”
十方的視線於是下落。
式微停住斷續劃動的手。
十方恪守求知更進一步問:“包括這個?”
式微乾脆落落方方寫字,給了個要笑不笑的眼神,報以小心眼記仇的準則,無聲地比出砰的口型。
輪椅處隻留下一顆念珠,啪嗒地掉進落花裡,慘慘戚戚。
式微這下真的惡劣笑起,哼曲踩出桃林中的小路,和彼岸彆的大君一樣,他們來到人間履約,借用當初的僭越者的靈骸,包括他自己,以規則置換出自由權限。與之伴隨的是滔天魔禍,他也是要被斬卻的罪惡,不安分的本性放在這回,沒了裝模作樣的約束,更是發揮得淋漓儘致。
除了一個小小的紕漏。
秋柚:你是誰?
這條消息冷不丁蹦出,式微不快地嘖了聲,繼承了這塊光屏後,他研究過以往的記錄,果不其然,他了解他,他照著還原了自己的心路曆程,還有閒心不滿地指指點點,心想換我來我會怎麼辦,接著推出自己還會這麼乾,遂默然。
總的來說,業務不熟地重生一次,忘情是忘情得乾淨,但好奇還在,他確定要記住一個人,便確保周密布置,給自己留下引子,萬無一失,他就會知道該怎麼做。
所以式微第一時間改了ID,表示並不想和上個他重名。
結果當先迎來這一句。
這次的麵板多出手寫功能,極大地幫忙掩飾豐富情緒,式微十萬個不爽地動手,心道不帶換馬甲就認不出的。
光屏上——
式微:好久不見,介紹下,新名字,我又回來了:D
現實裡——
式微:“喵?”
他往前糊了一貓爪子。
寂靜。
尚在桃林的式微不由愣住,一邊是發出的消息,一邊是分神出的自己,分得突如其來,好像還成了隻貓。
重生當魔物還有這後遺症?
式微有一丟丟追悔送走十方,不然可以就近請教專業人士。
下一刻他打住收回分神。
秋柚聽見雨中的貓叫聲,收起學習機步子稍停,麵前長滿青苔的矮牆下,幼小的黑貓正瑟縮著淋雨。
她先是看著,黑貓不看人,她就靠近一點,黑貓沒跑,懨懨的,她放心了些,斜傘,一起避雨。
然後怎麼辦?
她清楚怎麼辦,所以才茫然,眼睛,大腦,到心,老化的發條般連著,不自覺地憐憫,但這沒用,就有點悲哀,發條抽緊了,開始遲鈍。
“秋柚你要養它嗎?”閔蒼五九從後麵勾肩,從一邊肩上探頭問。
秋柚覺得有點奇怪,黑貓突然反應很大,抬頭看她,張大的眼,藍玻璃色,很漂亮,她退後了點,勉力理解朋友的話,麵上平靜,咧嘴笑了笑。
“不了。”她把傘合攏,都不打了,遮這點雨沒用,在結果前顯得滑稽,“我養不好。”
3.
“萬萬分之一的概率。”宮殿,金缸,青萍,水,天道的化身凝視水中魚兒,重申一遍,“她才會來。”
“那就說明在那邊,她在那邊不開心,本來是不開心,但要是放不下,她有了放不下的,如果。”這回的渡劫者冷靜點頭,“那也好。”
“可從你做的事來看,放棄成道,放棄你的性命,埋好線,織成網,換兩次非人的重生,這次和下次是為了救世,承擔僭越者們的期願,下下次,就是要捕捉她吧。”天道不解地歪頭,“心口不一?”
金缸那頭的氣氛尷尬起來。
“好啦我就是瘋了,我想她來,我很清醒地在布置,萬萬分之一怎麼了,我萬萬又萬萬次確定想要她來,像個處心積慮的大反派。”冷衍天自暴自棄地坦白,“人的心理和行為能分開看,人艱不拆懂吧,人類的事不懂少管,而且你形容彆太奇怪,是等,一直等,還有沒有點浪漫細胞了。”
天道是初代的那類天道,執行的方針是無為而治,平常基本能不問不管,但這次遇到的很特殊,有必要提問記錄:“可你沒有情了。”
冷衍天不說話了,像小時候一樣,他不說話,再開口時,他按住心口:“何為情?”
天道隻注視著他。
“冷。”他抬頭,眼神靜靜的,自問自答,“很空,在下雪。”
“那也算吧。”天道終於回答,“那麼,今夕明夕,朝朝暮暮,往後伴隨你的,不再是人的生機,而是無儘頭的死亡,會很冷。”
…
偏偏是我。
式微麵具下的臉麵無表情。
他是最不可能動情的一個,是一個承前接後的工具,他不介意把自己當工具,他得知被上個他坑後,除了嗬嗬一聲,也不介意把自己當工具。
對於代表純粹的惡的他,上個他也許沒抱多大希望,留下引子隻為警告他,記住那個人,彆傷害那個人。
他記住了。
他怎麼可能傷害?
式微摘下麵具嗤聲笑了,他這麼清楚他,又怎麼想不到,一旦讓他去看,一旦讓他記住,他又怎麼可能輕舉妄動,得是多小心多害怕,才會忍不住勒令他。
“膽小鬼。”
他嘲諷。
“我也是。”
他嘲諷自己。
“準備好了?”魔尊遠離他的無差彆攻擊,這會兒才施施然地湊上前,“該上路了吧。”
“催催催,催命啊。”彼岸花叢中的魔子煩躁蹙眉,“我死還是你死,著什麼急。”
這任魔尊也是個工具人,自覺地透明了幾檔,營業微笑退後保命。
臨死前的魔子在空中畫畫,堇青色的天空高高茫茫。
秋柚:真的能見你?
式微:真能:D
他最後一次收起光屏。
…
我是誰?
寒靜梧從雪地裡爬出。
好冷。
他被冰涼的鎖鏈捆了起來。
“是魔嬰!”玄甲禁衛拎起一捆鎖鏈,審視著雙目緊閉的嬰兒,“沒有呼吸,沒有心跳,是死的?”
呼吸,心跳,他捕捉這兩個詞彙,聽著雪中呼出的氣息,聽著血液裡心跳的聲音,懵懂明白了意思,很容易模仿的東西。
“陸先生傳的話,魔尊要找的,派咱秘密來找,肯定不錯。”同伴見多不怪地擺手,“魔嬰嘛,聽著就不同凡響,沒準兒真是死胎,哎?哎哎!有氣了!我說呢,沒準兒是凍著的,來晚點真成死胎了。”
“你這說了等於沒說。”禁衛無語聽一通瞎扯,“給陸先生送去?”
“你看,你看你又問我,存心給我找事。”同伴取出一卷毛氈,示意讓他給嬰兒裹上,“臨行前太宰大人有命,讓我們先帶回宮,咱宮裡的主子,總不能老被秘教牽頭,總也得掌握點資料。”
“那咱們?”
禁衛擦去嬰兒眼上的雪。
“在職有命,按咱們的職位,是先得向太宰大人複命,陸先生那邊,咱也完事彙報了,莫多逾矩。”同伴翻身上馬,招手讓走,“交涉是大人們的事。”
他被帶去皇宮的禁閉室,慢慢睜眼可以視物後,見到的多是研究的儀器,亂晃亂照暗下去的燈光。禁衛們來來去去,同樣的玄甲,照不清的麵孔,有的看他長大了些,會把他當成小孩,送兩件舊衣服,教他說說話,有的隻把他當怪物,厭惡地避開,或者譏笑挑弄,更多的是事不關己,換班前後無視了他,三兩聊幾句雜事瑣事,在那方禁閉室中,投放出外界的林林總總。
寒靜梧拚湊起這些信息,大致產生好與壞的意識,理解了自己所在的處境。
不太好。
他已經很少感覺到冷了,隻和進出的人們一樣,皮膚下的血液溫熱,儘管意識難以抵達的深處,如同深埋了一座冰窖,寒氣依舊隱隱。
有一段時間,外麵人群騷動,似乎在說交涉,拖不得,門打開了,他看到禁閉室外的天,好藍,明亮的藍,藍得刺眼,他被塞進一輛囚車,死囚的隊伍,對外宣稱是難民,押解運往不知名處。
那是個有月亮的晚上,他趴在囚車的枷木頂,往下看,照不清麵孔的人群,再往上看,素白的牆,他習慣記一些名詞,記住這一路的地名,記得官兵管這叫煙橘坊,是繡坊,那便是繡樓的白牆,牆上張牙舞爪著枝葉,墨綠的葉子照著月光,流淌成瑩瑩的綠,綠裳的小女孩蜷縮其中,像是睡著了,他忽然覺得有意思,應該是有意思,第一次這麼覺得,他托腮,眼神靜靜的,看了下去。
黑色的眼睛對望,那個女孩醒了,也是靜靜的,看著他,忽然很哀傷,為什麼哀傷,女孩張了張口,也許想說什麼,最後垂眸,撇開頭,縱身從樹上跳下去時,像能直接跳出院牆。
還不到時候。
意識裡似乎有歎息,他不明所以地追尋,卻又忘得一乾二淨。
寒靜梧看向囚車,若有所思,又學到新的什麼。
跳出去?
後來是在深洞被研究的幾年,後來是夜以繼日地密謀,逃出後來到了衍天道宗,他幾乎忘掉了那段渾渾噩噩的日子,專注於當一個總被找茬的外門弟子,於是就在一個春天,一個春風微冷的早晨。
茅草屋的外部,沾血的鞭子下,寒靜梧計算著鞭數,在腦中畫等式,該如何暗算回去,皮肉傷而已,羅管事定了三不管,明裡對他是不利,暗裡也對他們不利。可就在這種時候,他不數了,驀然抬眼,清楚的綠裳映入,清楚的臉,不認識的人,在對方看到他之前,他是先看到了她的,來自意識深處的直覺,驅使他看了過去,那座冰窖在瓦解,有什麼聲音在雀躍,他聽不出來,過後竟忘了,但那個瞬間,那個瞬間,很久以後他才想起來,那是在說——
我等到了。
-短相思-
碧落卷雲奈可見,少年有意猜對難。
負氣不理睬,憂愁忽而短。
相思一如合歡花,青草地裡開落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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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冷衍天:你那邊過去了幾天^_^
秋柚:乾嘛= =
冷衍天:不要心虛,不要轉移話題,認清現實吧少女,從現在起,我比你大了一歲,整整一歲:D
秋柚:。
秋柚:十六啦,生日快樂。
秋柚:換算過來的話,正好是幼稚男高,可以理解。
冷衍天:。
冷衍天:明明都是你以前說的:)
秋柚:我沒說過(皿)
秋柚合上機蓋放入抽屜,翻開升上高中的新課本,新教室的上課鈴響了,班主任講起老生常談的話,課桌的左上兩方各碼起書,她低頭在書堆後轉筆,有一搭沒一搭地轉。
當初的阿冷給自己取名,再上線ID就成了冷衍天,根據他原模原樣的複述,就在他給自己取名的刹那,他入道了,被一名過路的散修帶走,散修帶了他兩年,自顧自去閉死關,讓他自力更生,他一自力更生,就把修真界攪和了個遍。
秋柚從一開始的=口=,再到後來的= =,再到後來定點開機,仿佛隔著次元等更,蹲坐在狹小的格子裡看著,灰黑的屏幕外是更多灰黑,灰黑的屏幕裡卻五光十色。
真好啊。
她想。
這個人在很用心地活著。
轉動的筆彈開筆蓋,筆尖往下戳去,在第一篇課文的空白處,仿佛生怕驚擾了誰,落下的力道轉而輕,點,點,點,點。
秋柚橫擱下筆,撐住額頭,扶額歎聲氣。
就是越來越猜不透他在想什麼。
冷衍天扶住額頭。
我在想什麼?
新種的桃樹苗已能長出花,開花的這天將好是生辰,他重新定的生辰,延後來過,原來的在冬天,太冷,他喜歡春花爛漫的日子,便同花兒們一起慶賀了,桃花流水一場宴會,再埋兩壇桃花釀的酒,他其實不愛酒,更想加糖做桃花汁,桃花糕,桃花酥餅,但按話本裡的講法,邀人飲酒總更像主角,顯得幾分豪性,幾分瀟灑,幾分快意,邀人用糖水,用糕,用酥餅,卻不為然了,尤其是為了,為了,呃,呃?
冷衍天一個冷不防,打算盤的心一靜,再靜,露天席地仰躺下去。
一片桃花悠悠落下,在視野裡放大,覆蓋了視野。
他索性閉上了眼。
不可能,不可能,絕無可能。
偏偏閉眼陷入黑暗時,就回到了幽深的彼岸,回想著堇青色的天空,暗紅色的大地,找上來的大君們,還有微微發藍的麵板。
那邊的世界隻過去了十天,後來的他為此感到絕望,當他意識到該如何做時,他的時間已經太晚。
但至少在那時,看著對方的消息,他在星空下提起了勁,傻傻地樂不可支,仿佛隔著無窮的變化,當她注視的那一刻——
他的時間慢了下來。
冷衍天緩緩睜眼,花瓣掉落,春光透過睫毛,亮亮堂堂。
還是,有點可能。
⒉
死人會做夢嗎?
秋柚不著邊際開始想。
死亡並不是多新奇的事,名著與童話,課本與小說,新聞與遊戲,或激昂或悲愴或整蠱,耳邊拂過了,歸於平平的陳述,仍隔著不明不白的紙。一日,小學放學,她換了門走,走過一條路邊,欄杆豁開口,圍了一群人,她個子小,能在人縫裡望,分岔的路坡度不高,能見到翻下去的紅漆,是三輪,再一線黃,黃馬甲,黃上沾紅,光一照,蒼蒼的白,她切實地忽然害怕,沒細看,退出了人群,抓著書包帶走,走出兩步,東想西想,往常所聽的死如珠子,啪啪噠噠串成一線,那張不明白的紙也捅破了,她恍恍地明白,死到底該從身邊取樣,似乎能驚心動魄些。
但身邊的葬禮也是常參加的,老人的葬禮又似乎不新奇,城裡,村裡,支棚,哭戲,辦宴收拾安定了活人,這才下葬死人,墓碑立起時終於肅靜,回去後困得隻想洗漱好睡,死與生的界限又變得平淡。她隻好再想些事情,想些同齡人的,總是能嚇住自己,這倒也不是新奇不好找,小學的教室,常聽見的是,校門外的馬路又碾死了誰,夾雜小心過斑馬線的叮囑。默聽繪聲繪色的描述,多是更大更小的孩子,她便對比自己的手腳,想著被壓扁的形狀,每每看那條斑馬線,總錯覺血淋淋的,直到有了交警站崗,錯覺才好了些。
中學外沒了馬路,是人行道,教室裡聽的稍變,常常是在夏季,人手發張傳單,班會做些宣講,煞費苦心勸誡彆下水,聽的便是河裡淹死了誰,堰塘淹死了誰,大人小孩莫無幸免。一回,班上的氣氛沉肅了,又私語簌簌,班主任進門後,臉上為難,一敲教鞭,又嚴肅,她聽著班主任講話,幾人敢去玩水,然後,這次淹死的人,不算認識,但也認識,下課她等人少了,往後走,隔一段距離,看那張空掉的課桌,那兒應該有個女孩,短發,偏白,纖瘦,有些少語,還有眼睛,記不住名字,她記得那雙眼睛,那雙眼睛看著她,微微笑著,又不太好意思,借走一本言情小說,這時她聽見有人說,無意的,閒聊的,那個人平時就挺陰沉,她突然覺得很異樣,異樣的認知錯位,她坐回座位,回過神,稍稍明白,那個人被水衝走了。
年級再往上,死法豐富些,品農藥的,抹腕的,跳樓的,跳樓的頻次居多,或是占據新聞橫幅多。回到現實,同是聽慣了,沒死成的反更新奇。彼時,班主任緩和氣氛,便說有人跳下,讓桂花樹接住,死沒死成,隻傷了腿,學校有靈庇護,我們莫想去學。這應是好意,值得年年說道的事,隻是事件的主人,竟不是主人,反而徒增笑料。且在教室裡,一事過後,未有一事,總愛浮想聯翩,因在同一時間,隔著長滿的花木外的牆,又一個人被殺死了,警車前夜來去,另一所學校,也有人正被殺死,血濺了宿舍的牆,次年去看,那兒的宿舍裝了防盜窗。
秋柚發覺想太遠,不夠切實際,須近些的,同齡的,對了,有一個,是梨曜認識的朋友,曾在同屆班,初中便認識,她聽過那位朋友的事。朋友小時被叫天棒,為非作歹的意思,後來又成了內向,勸勉讓改的意思,陰晴不定變來變去,總歸從大人口中說出,不如意的大人所見,理應總不如意,朋友所來去的,卻不過是家-校兩處,偶到周邊遊逛,翻天覆地的去處是無的,翻天覆地的變化便有了。朋友自己麼,有一回,教室又發傳單,能參加一項征文,作文好的被老師叫去。朋友趴在原位看傳單,點中一道半命題作文,人在___書寫___,想了想就摁筆,像玩起填字遊戲,自然而然地寫下,人在迷失中書寫地獄。
那時她十二,十三,還是十四,偷偷自己參加了,指導教師的框空著,她看彆人有,自己也想有,但打了名字,又空回,不願湊數,她的就是她的,不想分出。她又看到彆人的題目,很光鮮,很整潔,很標誌,看著看著,就愣住,神經有些微顫抖,她第一次覺察,自己看到的,和彆人看到的,不太相近,像個冒失闖進的異類。作文得了特等獎,隻是初賽罷了,水分頗大,再看複賽,得交錢,得去很遠,路費也是錢,況且,恐怕隻是意外,恐怕本寫不出,而門外很黑,正在吵,她還是不去添麻煩,隻看查到的結果,撫住心口,隱隱發熱,大約是高興,一晚看了好幾遍,這份高興她收藏好了,很珍貴,隻敢同梨曜說了,不然決計會掃興。
後來朋友死去了,有說死在路上,有說死在水裡,有說死在家中廚房,也有極力矯正的,說她本不過轉學走了。
秋柚失望地垂頭。
終究也不是合意的例子。
然而大多人便是如此,大多人都一樣,自有不一樣的,閔蒼五九很好,梨曜很好,她們自己就能很好,世界同樣很好,有白天,有晚上,沒有很多好的人,但有很多人的好,她不好。
救我。
秋柚坐在茶樓裡,挑沒人的茶樓,能坐大廳,十元續杯,續一下午,什麼也不做,荒廢大把光陰,老板也不趕人,她忽視了微弱的心音,吸管插在茶葉裡,咬著管子啜飲,清淡的苦,心下笑著想真奇怪,是故意模仿文藝的話嗎,明明自己還有閒情找地方坐,還能好端端地坐在這喝茶。
這笑上揚到唇邊時,瞥見一道黑影,笑就消失了,她放過吸管,推玻璃杯,合手趴在玻璃桌上,沒什麼力氣,半晌,她在書包裡摸索一陣,取出舊日的聯絡設備,翻蓋,翻記錄,好多天老去的記錄,黑貓出現的那天,新的記錄才蹦過來,她卻不理睬。
而在那之前,好多的白天晚上,她看屏幕,打字,刪除,心想,哦,他死了。
死人會夢見什麼嗎?
秋柚攏緊外套走出茶樓,書包背在後麵,設備揣在前麵,黑影悄悄跟了上來,是那隻黑貓,它很怪,總是出沒在視線範圍,但有潔癖似的遠離,隻有這樣的時刻,它才會靠近些,用貓爪輕輕拍她,有時會讓她錯以為自己才是流浪貓,它更像來順毛擼的貓形的人。
那塊格子放大了,又要回家,她兩腳越來越重,越走越慢,停住,轉身進了小巷,沒人,靠牆蹲下,再打開設備,看著消息,時隔一周了,才消化理解。
所以,他說,他沒死。
活著啊。
秋柚聽到怪異的嗚咽,發現是她在哭,先是小聲地哭,想大聲點時,有貓過來,她又埋著臉,隻是顫抖,不哭出聲了。
式微透過貓的眼睛看著。
我也確定。
他想。
我要帶她過來。
3.
他是真的。
秋柚打一開始便確定。
她不傻,她是平常人,情智也標準,同大多數人般,對於這樣的事情,自然能做出判斷,判斷接受異常後,就有了下一個判斷,有意或無意,縝密地自己騙自己,這應是必要的。
可他死去了。
這下不再自欺,她想,他是真的,他死去了。
於是第二次時,她問,主動問,真的能見他?
所預料的被確定,秋柚收起設備,站在門外,看門內灰蒙蒙的狼藉。
“你莫看他們這樣。”魂靈似的長輩出來,惶惶地望裡麵,再向下盯凝,不那麼惶惶了,語重心長勸起她,“你大了,你該懂事,曉得他們是為了你。”
你還小,你該懂事,曉得他們是為了你。
同樣的話接二連三,複讀機般列矩陣,放著流水線的磁帶,吵。
秋柚想捂耳,後果不好,忍住了。
“如果……”她忍了忍,還是抬頭,望著長輩,小聲問,“沒有我呢?”
沒有我,她輕輕地問,你們是不是就好過了。
葬禮上的難過總會比日常的痛苦解脫。
長輩的表情嵬然不動,抱歉的是她觀察力好,精細入微的好,分辨出了精微的變化,悚然如針。
“我前幾天聽說,那棟樓家的跳樓了,嗬嗬,好沒得用哦,現在的孩子,承受能力多差。”長輩談起了趣事,評彈人似的惋惜,這讓她尷尬覺得,她分明講了個冷笑話,那張臉笑嗬嗬的,以做作的試探,以隱隱的怕,合並成了威逼,“你說是不是?”
秋柚靜靜地眨眼,自己是不高的,可是抬頭看著,另一道影子坐在長輩肩上,猙獰地咧開嘴在笑。
不想說話。
不想說話。
不想說話。
…
彆吵。
她該合時宜地笑下了,身體卻好像不屬於她,太重,每部分都重,灌鉛的說法是描實,不是比喻,想控製張口都費力,她感覺到麵部沉鬱下去,狂躁的表情如寄生蟲,日夜齧咬在他們臉上,等到啃噬出森森的骨架,自要尋覓新的血肉,歡呼萬歲著一擁而上。
不是你。
她想。
不止我。——這是影子的口型。
那我是誰?
秋柚抓緊了欄杆,粗糲的鐵疙瘩,儘量讓自己清醒。
我是哪個我?
不。
冷靜。冷靜。冷靜。
感覺更不好了。
不。
我感覺很好。
她突然確定地想。
“你說句話啊。”長輩擰眉頭了,耐心告罄,“怎麼不說話?”
回避了我的問題。
她想。
那就是默認了。
她愉悅地想。
秋柚扶著樓梯的欄杆,繞如臍帶的欄杆,一步一步向下,倒退。
“你去哪兒?”
長輩在吼。
“我去——”秋柚就撒了回謊,“買條發繩。”
樓道淹沒在拉遠的黑暗中,隻留一個小小的的光格,黯淡成鉛筆色灰白的光,一個又一個,成為屏幕上灰白的像素格,來自落地消失的學習機,她在一格一格墜落,閉上雙眼,又不禁歉疚,但又不禁快樂,原來可以快樂,前所未有,以至於想要哼歌。
我愛你們,應該。
我走啦。
…
“是這樣啊。”
秋柚說。
她凝望宮殿擺放的金缸的水麵,知道了她和寒靜梧的前因後果。
“那麵板呢?”
她問。
“上次來這,你說了同樣的話,人還是會做人的事呀。”天道似有所明,“你來了這,原世界的時間成線,你在線外找到線頭,把麵板放給了你,那邊的你連上這邊,冷衍天提前,從時間上來理解,是後來,他在此仿出三生的麵板,通過我放入這邊的時間,連上你的就是曾經的他。”
秋柚因此漸有了回憶,上次指的是她入世前,天道還向她演繹話本。
話本是冷衍天所留下的,確切地說並非話本,而是取用天道所衍的變數,以此將另一個世界的她證入,采用話本戲劇化的呈現,僅僅為了讓她直觀理解。
秋柚參悟了諸多變數的時空,確定要留下的唯一的那一個,天道為她定好塌陷出的坐標。
“真選這個呀?”天道那時問,“他給你準備了很多身份,多好多好的都有,這頭那頭的文,那個叫,哦,設定,俗套不俗套的,也都有給你們用上,這本的劇情最沒新意了。”
秋柚翻書的手不禁一抖,絕望地想彆都品鑒過吧,天道這職位這麼無聊嗎?
“是有點無聊。”天道得知所想,懇切承認,“我偏向另一條線,但你既然選了,我不會管人的事。”
“就這個。”秋柚合書確定,“和他像,我想看看。”
秋柚就成了煙橘坊長大的秋柚。
這個秋柚從金缸邊走過,看向宮殿門口微白的門:“寒靜梧在那邊?”
“是的。”天道目送起了她,“這一輪結束了,他在等你,你們走吧。”
秋柚穿過那道白門。
沒有時間流速的隔閡,沒有空間錯位的隔閡,剛剛好的時間和空間,這方幻境還原了那次遇見,還是茅草屋,還是少年,似乎為換掉不好的印象,藍衣的少年這回並不狼狽,屋外隻有他一人,他正百無聊賴地倚門等人。
寒靜梧,式微,冷衍天,阿冷,寒靜梧,他抬眼看見她,站正了些,若無其事地招了招手。
秋柚於是向他走去,春光和煦,春風徐徐,春日的道路儘頭,她這次明白,原來是故事的開頭。
“你看。”走近了,寒靜梧便揚起笑,幾分得意,十分篤定,“我證出你的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