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心-
浪蕩今夕不思憶,燈微壺乾金欄倚。
貪樂悔生須遲心,春風無知長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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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有後悔事嗎?
須遲心所觀的聖賢銘文,曰「悔歡喜」,釋言正身,克己,懾居恐怖。布道中人,中和穩當,君子端方,無不節製,往往如此。往往如此,便有不如此,前人釋言歸前人,須遲心參悟出的,卻是沒什好怕,則若我不知悔,豈非日日皆歡喜。
碑上的銘文為他明著,他也以為這道合適他,一拍即合定下了道心。
須遲心是個不常回憶的人,回憶於他而言徒為畫冊,曉得自己做了些什麼,略略參考,無恐無怖,自不為懾服,日子隻有舒服和更舒服,偶有犯出不好的事,他也不覺得天崩地裂,因為總能另尋法子搪塞,事了又歸為不須動容的回憶。
尋歡作樂間他也會想,有朝一日,縱是悔了,那也往後稍稍,世間樂事還不知多少,他得品鑒個夠。
樂罷他又會想,後悔的事,應是怎樣的事,會否更有趣呢?
“那你便入執了。”
阿菩說。
“是的。”
須遲心承認。
“你後悔了嗎?”
阿菩問。
“悔了。”
須遲心歎氣,猶不解,“悔是悔了。”
“非恐非怖懾之,非恣非謔濫之,惶惶而束縛,泛泛而消解。珍重而怕,非懾,慎重而怕,非懾,見形而喜,非濫,見色而喜,非濫。”阿菩便說道,“患則患,歡則歡,行則行。人之常常,不為枷號,常亦懷思,莫忘為人。”
“我還以為。”須遲心稍加沉吟,“「悔歡喜」之下,我是對的。”
“我呢?”
阿菩以手撫心問。
“你殺我也對。”須遲心微笑呈劍,“不相礙。”
阿菩漠然,抽出他的劍,還了這一劍。
-巔華-
漫卷青竹朱圈點,焚香無殊五蘊觀。
紅塵莫沾玉巔華,怒起悵然向誰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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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賢碑不知來處,不知去處,不知在處,惟有身懷碣石之人,立道心時可以前往,無論情天仙門,無論孽海魔門,布道使都從碑林出來,參悟的都是聖賢碑。
玉巔華入碑林前想,他要參,定觀至聖之碑。後來,他成為高臨雪巔的仙首,看護娑羅雙樹之一,以「觀無殊」。
“人沒有分彆麼?”
“沒有。”
“人沒有分彆,所為卻不同。”
“正因人沒有分彆,事事不同方可為,倘若人有分彆,五蘊愛怨求,定有何事不得為。”
“謬論。”
“請以證。”
“我不為。”阿菩的臉幾無血色,“為何是我為?”
“為天下蒼生是好。”玉巔華在玉案上朱批竹簡,又在焚香的爐煙中投來一瞥,“君命無殊,請為之。”
而這次,冰雪上的宮殿中,阿菩擦拭冰雪般的槍管。
“不為彆的,我看了,我想了,是我想為。”她並不抬頭,仿佛不想理人,但會一答一問,“我還想問,仙首,你是人嗎?”
“我自然是。”
玉巔華擱筆看她。
“那你——”阿菩揚起了臉,竟然是在笑,唇角一絲弧度,鬼魅似的,勾緊他的心,“會動怒嗎?”
玉巔華靜心定神,也笑了,包容可笑一樣:“我豈會怒。”
那人臨行前回首留下一瞥,隔著玉案、竹簡和朱圈上的爐煙,深深而不可及的遠。
滴嗒。
“若怒呢?”
“我豈會怒?”
“若怒呢?”
“我豈會怒!”
“若怒呢?”
“我——”玉巔華拍案而起,竹簡掃落,香爐滾地,殿中彆無一人,銅壺漏刻的水還在滴,他怔怔聽了會兒水滴聲,方覺手中持毫,筆鋒上的丹墨也在滴。
他放開了筆,按案,深深地埋首,吸氣:“我怒。”
-理水-
偃甲幾春生青苔,日昏城門鏽難開。
連弩射儘奚理水,飛鳶不會墮淚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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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很生氣。
阿菩想。
如果說,按聞三藐分析的說,她對須遲心有過孺慕,對玉巔華有過仰慕,對白刑月有過敬慕,那麼對奚理水,就是真的有過,單純的,好奇的,不摻任何雜念的——
“少年慕艾。”
聞三藐酸酸地總結。
阿菩想了想,認同了。
阿菩端起槍,更生氣了。
聞三藐嗑起瓜子看熱鬨,嫌事不大明著想火上澆油,還是三七一頭黑線地現身,強行鎮壓了兩個惹事精。
奚理水修的是「飛鳶淚」,機關城代代修「飛鳶淚」,他想當然也修「飛鳶淚」,所更一步想的,是既然無人證出此道,那證出的絕對會是他。
機關城從未有人證出「飛鳶淚」。
機關城也從未有過他這般的天才。
奚理水的世界由零件組成,他造得出巨大的偃甲,造得出輕便的飛鳶,造得出威懾的魔靈銃,可它們好像都少點什麼。
直到一個無星無月的晚上,他領著撿來的還算好用的學徒,檢查新的一具鐵偃甲,草地裡隆起的黑布被掀開,螢火蟲從玄鐵上飛出,紛紛漫漫了長夜。他不知為何多看了兩眼,轉頭想讓遞出測繪圖紙,卻對上女孩專注的神情,她望著螢火蟲,抿嘴笑起,像在望一片星空。
奚理水沒來由的心下悸動,他說了聲圖紙,她就轉過臉,眼中笑意未消,對視的時候,看到對方眼中的自己,彼此都是一愣,他又沒來由的有想法冒出,他想,這個學徒好像是叫阿菩。
那個缺失的零件找到了,似乎。
他對上女孩恐懼的神情,疑惑地皺了下眉,仍是抽出她的魂魄,附進專為其造出的偶人。
那個缺失的零件,那個似有似無的零件,不發一響地在心中消失了,隻留下兩具沒有生息的身軀。
失敗了?
不該失敗的。
本就不必失敗的。
奚理水一天天地擦眼,不解地射出弩箭,擊落城牆上的飛鳶,仰頭看城上黃昏,黃昏的天潮濕如煙。
為什麼擦不儘?
廢話。
“你說呢?”
阿菩麵無表情地拿槍指他。
用聞三藐的話概括,一言以蔽之,煞筆自作多情。
“飛鳶無淚。”奚理水這次在城牆上,不似活人地轉頭,夕陽照著偶人身軀,他仿真的口一張一合,“是我在哭啊。”
-刑月-
罌粟金屋亂心緒,花色惟對清秋懼。
白晝殺戮刑滿月,銀河又為星鬥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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識得白刑月的人,總難以想象,他修的是「秋殺戮」。
然而放棄想象,正視現實,就會正色,謔,不愧修的是「秋殺戮」。
魔門的道法一惡更比一惡,孽海上的島嶼漂浮著赤紅,分不清是土壤本色還是流的血,就連這頭的娑羅雙樹的另一株,長出的枝椏都是瓔珞般的紅。
白刑月一身白衣,疏疏朗朗,甚而有些文弱,初來孽海之時,惡人營的惡人們,還覺得闖進來仙門的傻子,嗤之以鼻欲要給他好看。
一身紅衣是挺好看。
白刑月殺人殺得儘興,白衣染紅的時候,最為暢快儘興,非得到紅遍了,他才收起那把透明的戒尺,溫柔和氣地問道:“這兒有主事的人嗎?”
餘下的人沒人敢回答。
他取出一件素白的袍,披在血淋淋的身上,溫柔和氣地歎道:“那我來吧。”
孽海魔門從此有了魔尊。
魔門卻也漸漸像個魔門了,這話是說它像個行當鋪子,惡人是還要當惡人的,但也自有其統一的規矩,總算能條理分明和仙門並論。到後來,魔門也隻是個陰森的名詞,凡間該做的生意照常地做,魔尊的紅衣也成了傳說,人們再識得他,還是一身白衣,疏疏朗朗,甚而有些文弱,隻定下的規矩嚴厲了些。
“可是會垮掉。”
白刑月說。
他的繼承人麵色難看,蜷縮成娑羅樹的影子,聞言更困惑地看他。
“但沒彆的法子,我殺了,便得殺下去,我也動彈不得了。”白刑月抽出戒尺,透明的紅,濺紅半截袖,“可惜,本想靠你,也罷,你犯了禁,也隻好死。”
-三藐-
少年輕服遊,眾生形影留。
悲歡離合長多記,白雲不羈猶自由。
墨兼愛,孟憐取,怨憎無非掃塵落雞羽,日光沉下穿高堂。
綠藻委曲古堰塘,昔年素手濯衣裳。
花紅拂地象泉枯,舊宅今朝餘香長。
愛到深處放與囚,囚似天鵝冬越死相守,放似千花春開生何絕。
歎而無心婉辭謝,隻是未料此身彆。
彆時方覺情非同,徒聞三藐意難解。
聖賢銘文蒼碑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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