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 千年愛情神話(2 / 2)

整個世界都是苦澀而朦朧的,是我最熟悉的場景。

我是醫館常客,每次高燒醒來都是這種感覺。潮濕、昏暗又疲憊,恍若隔世,記憶來襲,好像被全世界遺忘。

沒有人會在這個時候陪我。

你外婆最討厭中藥味,一聞到就嘔吐不止;閻叔偶爾會來,但是他事務繁忙,往往等不到我轉醒就會離開,留下誠惶誠恐的醫生。

絕大多數時候,我都是樂觀積極的。

但是那時我病了,糟糕的回憶又不斷的在腦海中重現,我的眼睛有些酸澀。

額頭上傳來冰涼的觸感和春日裡草木的味道。

我一時間有些恍惚。

緊接著是緩慢而悠長的聲音,帶著一些長久不開口的沙啞:“燒退了。”

我的世界逐漸變得清晰,眼前是馮曜的臉。他緩緩拂過我的額頭,嘴角帶著微笑。不加修飾的長發,像是瀑布一樣散開,窗光照著他的五官柔和又模糊。

質樸的格窗將陰影投射到他的身上,他就那樣看著我,什麼也沒說,隻是眼神輕柔。

讓我覺得自己已經認識了他幾千年。

不是往日裡的大大咧咧,風流不羈。而是安靜、溫和、清澈、純淨又端麗。

我想我大概是有些喜歡他的,或許說喜歡也太過。

更準確的說法是火花。

028

人少則慕父母,知好色則慕少艾。

雖是人生頭一遭,但心動對我而言其實並不算是多麼大不了的事情。

而且,我覺得馮曜也和我懷著一樣的感情。

現在想來我和你父親都是太過自恃理性的人。

029

你十七歲的時候,馮洪誌班上有個叫做弗裡曼的男孩追你。

那是一個冬日的雪夜,他接你去參加朋友的生日派對。你們臨走前,在家門口喋喋不休,卻不知道你們兩的對話被我和馮洪誌聽的一清二楚。

“你彆再在我身上浪費時間了。”你說:“實話和你說吧,我不想結婚。”

“為什麼?”那小子說:“如果你是擔心我像Peter那樣花心劈腿。我向上帝發誓,我這輩子隻愛你一個。”

“你向上帝發誓有什麼用啊。”你說:“你是學物理的,還相信這種東西嗎?”

“那。。。那怎麼辦?”他的聲音有些慌亂。

你像是被他逗笑了,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用發誓啦。我相信你是一個很好的人。”

“是我自己有問題。”你說:“如果結了婚,總會有孩子吧。”

“麵對一個空白的和我一樣的有靈魂的生命,我完全不知道該拿她怎麼辦啊。”你說。

“我怕她有一天會恨我。”你說。

男孩沉默了一會兒,說:“沒關係,孩子可以我來帶,我肯定會讓她成為全天下最幸福的小孩。”

。。。

030

我的燒是退了,但身體總是不大好,白日乏力,傍晚才精神些,鎮上的大夫勸我要多養一陣。

於是你父親算了算到達目的地的行程,在這昆侖山下的不知名小鎮租了三個月房。陳設簡單,卻也乾淨整潔。

我們每日喂馬劈柴,四處閒逛,聊些往日見聞,童年趣事。唯一憂愁的便是猜測對方心底到底是否對自己有意。

漸漸生出些日久天長,如此閒雲野鶴,共度此生也算不錯的念頭。

其實,仔細想來,那時我和你父親之間並不像你看過的那些愛情小說一樣,有著種種艱難險阻。

性格上,他自然是自在灑脫,可我也並非扭捏作態的小女兒家;家世上,我們都無父無母,唯一還活著的長輩——閻叔對我毫無要求,對他極其滿意;道義上,我們都非大奸大惡之輩,身上也沒有背負著什麼必須完成後才能成家立業的使命;生活上,我們也都算是有一技之長,可以養活自己。

更何況,我們早就已經拜堂成親,直接在一起也很合理。

唯一的阻礙就是我們都對自己的人生有一些預設,並不會為他人輕易改變。

031

我記得是你父親先開的口。

“馮小姐。”

那是一個春日的夜晚,我和他坐在沙丘上觀星,這裡的海拔很高,大氣稀薄,平日裡看不到的星星都清晰可見。

在壽命漫長到接近永恒的星辰麵前,塵世間的種種煩惱仿佛都不值一提。

隻是,再過兩天,我們就要離開這裡了。

他先叫了我馮小姐。

那時,他已經很久沒有這麼叫過我了。這樣突如其來,鄭重其事的稱呼,顯然是想要和我保持距離。

我心下了然,側頭看向他。

“馮小姐,之後有什麼打算。”他問。

“出國完成學業,然後繼續進行關於記憶遺傳學的研究。”我說。

“什麼時候回來?”

“不知道。但是遺傳學的研究往往周期很長,也許十年、二十年,也許一輩子也回不來了。”我笑笑,“畢竟你知道的,我的身體並不怎麼好。”

“不會的。”他安慰道:“你的問題就是先天一炁運行不暢,這次去了二十四節氣穀肯定能治好。”

“那你呢?”我問他:“旅行結束之後,你準備去乾什麼?”

被問到這件事,你父親的臉上出現頗為自豪的笑,想來他應該是思考過很多次吧。

“我的誌向不高,修行能到什麼程度都無所謂。”他說:“我想要真誠的麵對遇見的每一個人,並且幫助他們走向最好的結局。”

我笑了,“這還不高嗎?你這是要自立門派,傳道授業啊,馮掌門。”

他沒有否認,也笑了。

032

你和弗裡曼嘰嘰喳喳的聲音漸行漸遠,後麵還說了什麼已經聽不太清。

“年輕的男孩總是這麼的有信心。”馮誌洪的話將我的思緒拉回,“教育好一個人並不是那麼容易的事情。”

我笑笑,“你難道就喪失信心了嗎?你也還年輕啊。”

“轉眼間,寶寶都這麼大了。”他說:“二十多年彈指一揮間。”

。。。

冬日的雪夜,我和馮洪誌陷入了漫長到如同半生的沉默,一如我和他十七歲那年,我們在屏風後偷聽閻叔和他的父母商量我們的婚事時一樣。

我坐不下去了,起身到門口,向他告彆,請他自便,說自己要出去走走。

他一直看著我,像是有什麼話還沒說出口,最終都化作一聲歎氣。

“我知道你雪天散步不願打傘,但是至少把這條圍巾帶上。”他說。

033

我是在馮洪誌的辦公室門口見到弗裡曼的。

他一臉沮喪,見了我,半天才憋出一句,“馮夫人好。”

我微微頷首,錯開身位。

被他叫住。

“馮夫人,真的不能把寶寶嫁給我嗎?”他問我。

我轉過頭看向他。

“我馬上就要去美國了。”他說,“最近的敦刻爾克大撤退夫人聽說了吧,德國佬定會伺機報複,英國已經不在安全。”

“如果寶寶改變了主意。”他向我遞上一張船票,說:“8月24號,我等她。”

我搖搖頭,並沒有伸手去接:“寶寶的事情由她自己決定。”我說:“你應該親自和她說。”

弗裡曼聽到我的話,眼神黯淡了,我曾見過了太多次這樣的眼神。

“其實沒關係的,心動沒你想象的那麼珍貴。很快你就會發現,這都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忍不住安慰他,“心動就像是煙花,升到天上,啪嗒一下就消失不見了。”

“浪漫的東西總是很短暫的。”我說。

他沉默了良久,抬頭看向我,眼神認真,“可是浪漫如星辰,依舊閃爍。”

034

很快我和你父親就繼續上路了。

狹小的馬車裡,他說我們要去的地方叫做二十四節氣穀,原主人是紫陽真人,張伯端。

他一路給我講述道家的曆史發展,鬼神傳說,其實我都沒有仔細聽。

“馮曜。”我打斷了他的話,“你說要普度眾生,幫他們做出真正的選擇,達成最好的結局。”

“那我呢?”我看向他的眼睛:“你覺得我的選擇如何?結局又會是如何?”

平日裡,他的眼睛黑而亮,而此時卻好像蒙上了一層薄薄的霧氣,有漣漪在其中泛起,是這世界上最小的湖。

他會如何回答呢?在我們沉默的間隔裡,我不住的思考。

有沒有那麼一種可能性?

他會牽起我的手,對我說,我和你一起出國吧,什麼傳道授業、什麼普度眾生,都不重要。

或者他會懇求我,彆走,他真的非常非常的想永遠和我在一起。

又或者,他會理性一些,告訴我為了在一起,我們可以商量,可以各退一步,可以在歐洲和國內來回穿梭。

而我又應該如何回答呢?

但是都沒有。

在五十三個呼吸周期之後,他最終還是笑了笑說:“我覺得你的選擇是很好很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