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6
直到下了馬車他才重新開口。
他知道我的研究方向,便從古籍中挑些與之相關的內容講給我聽。
“我以前在伯益墓中見過完整的《山海經》石刻。裡麵記載過一種生於昆侖山的凶獸。豹尾,虎齒,善嘯,蓬發戴勝。”他說:“這種凶獸隻有雌性,可與其他生先天氣足的凶□□合,生子後立即死亡,子嗣會繼承母體所有記憶,因此剛一出生就能說話行走。”
“這是不是和你的研究方向很一致?”他說:“如果能抓到一隻,或許就能大大加快你的研究速度?”
我聽了起了興趣:“那石刻上有沒有記載,這種凶獸大概是什麼時候不見的呢?”
“這還真有。”他說:“薑太公封神之後,眾仙家隱沒,種種過往神奇也不再存於俗世。”
“商朝末期嗎?”我說:“不過,如果真的有這種生物,其實是一種長生不死的形式。”
“或許並不能算是子代和母代,隻是換了一具身體一直存活。”我說。
037
你肯定也記得,1940年7月,戰火席卷了倫敦。
英國軍方為抵抗德軍,從學校召集了大量教授,像是艾倫·麥席森·圖靈,參加德軍的密碼破譯;學生之中也有不少愛國青年走上戰場;次年,德國發動巴巴羅薩行動,入侵蘇聯;丘吉爾發表了他的那次著名演講,讓大家放下意識形態的偏見麵對共同的敵人。
所有的人都為這場戰爭瘋狂了,你和馮洪誌則趁著停課在家裡構思起了科幻小說。
你說,你想寫篇關於永生、記憶和愛的故事。
“娘親。”你叫我:“你是生物方麵的行家,你有沒有想過,如何在生物學的層麵實現真正的永生?”
“我就是一個長生者。”我說。
此言一出,不隻是你,馮洪誌也看向了我。
“為什麼?”馮洪誌說。
“張伯端在太公望封神的那天,也問過我為什麼?”我說。
“全當一段故事,信不信全看你自己。”
“我的記憶實在太長太長了。”
“地球上最早出現的生命應該是前寒武紀時出現的原生細胞。我的記憶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那大概是一種懸浮的感覺。”
“在記憶中,我們又進化成了魚類,我們與其他物種相互廝殺、捕食、競爭。許多同族都死去了,但不知道是幸運還是什麼其他原因,我們的那一支祖先,一直存續著。”
“後來,生物漫長的進化持續著,我們的族群一直保持在進化的最前列,提塔裡克魚、林蜥、爬蟲、然後就到了古猿。”
“人類開始使用工具,創造語言和文明都好像是一瞬間的事情。但是捕食和掠奪的本質從未改變,隻是包裹上了道理的外衣。”
我歎了口氣。
037
馮曜牽著我的手在山間跋涉,一路上草木奇異,猿聲啼鳴。
山雨漫漫,身著鬥笠蓑衣。一雙手相互交握,溫暖的像是遙遠的童年回憶。
黃河與秦嶺之間,八百裡廣闊的平原,我們討論著這片土地的生態環境、自然人文,一個故事跟著一個故事,一個朝代接著一個朝代。
“這是神明和人類的故鄉。”你父親說,“人不管流浪去了哪裡,也永遠不要忘記故土。”
“好。”我聽見自己說。“我一定會回來。”
他笑了,像是一陣山間的清風。
“那我等你。”他說,然後停下了腳步。
抬起頭,我的眼前是一道巨大峽穀,麵對著它就好像是麵對著世界的邊緣,無儘的深淵。像是時間的傷口,又蘊含著曆史的軌跡。
我本能的感到有些恐懼。
“二十四節穀到了。”他說:“放鬆,自然的走,我會時刻注意你的情況的。”
038
你父親說的等我,究竟是什麼意思呢?
是指,二三十年之後,我們都功成名就,家庭幸福美滿,彼此再次相遇,共同把酒言歡,暢談著半生經曆。
還是在這滾滾紅塵之中,摸爬滾打,曆經風雨,隻等待一人。
這個問題直到現在,我也沒有結論。
但是像是所有過期的感情一樣,答案已經沒有了意義。
039
“你是個生物學博士。”馮洪誌顯然不信,他說:“你知道這些東西是再正常不過的。”
我一笑,看向你倆,攏了攏頭發,回憶一個顛倒時代的美人應該有怎麼樣的情態。
應該帶著微笑,但不討好,也不過分疏離;應該有著被整個時代的權勢與財富堆砌而成的從容;以及神明也無法看清其命運的神秘。
放下頭發的瞬間,呼吸的節奏變了,肌肉發力的方式變了,聲音也變了,有另一個我從這具身體裡蘇醒。
“當然不止這些。”我說。
漫長的歲月化作麵具蒙在我的臉上,肢體自然的運行,詞句從口中流出。
“我是女媧、是西王母、也是妲己。我在這世間有千千萬萬個名字,有些被曆史湮滅,有些則成了神話傳奇。”
你倆都呆滯了,我見過那種眼神。我第一次看你外婆在台上唱戲的時,也從斑駁的銅鏡裡看到過同樣的神情。
可惜,她總是不願我去看她唱戲。
“如果不信,可以問我當時具體發生的的事情。”我說。
。。。
馮洪誌拿著從圖書館借來的史料問了我幾個問題之後,臉色越發難看,不再說話了。
“可是,娘。”你說:“你是我外婆生的,和馮叔叔一起長大,以前的那些記憶你是怎麼得到的呢?”
“好問題。”我笑著說:“據我的推測,這是一種單基因遺傳病,並且隻會在母女之間傳遞。”
“疾病?”你有些疑惑。
“是的。人類擁有那麼多記憶毫無益處。調度這麼久遠的記憶需要消耗大量的能量;而且哪些已經死去故人朋友、糟糕的回憶,過了幾億年也忘不掉。”
“不就是一種疾病嗎?”我說。
“那我為什麼毫無感覺?”你問。
“因為它隻有在母體死亡之後才會表達。”
你的臉色立馬變得像馮洪誌一樣慘白。
“娘,可是你告訴過我,記憶是決定一個人人格的關鍵。。。如果我能繼承你的記憶,那不就。。。”
你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開玩笑的啦。”我刮了刮你的鼻子,“剛剛的表演怎麼樣,和你外婆學的,你們難道真的以為我被傾國傾城的千年狐狸精上身啦?”
我拿出青色骨瓷杯,給你們一人倒了一杯咖啡,你嗜甜,方糖多加了好幾塊。
你和馮誌洪都長長舒了一口氣。
040
山穀中吹出一陣風。
在我的心底掀起了一圈小小的漣漪。
問還是不問呢?
馮曜說等我的意思。
“走吧。”在我躊躇間,他已經走進了峽穀,隻留一個背影給我。
挺拔、瘦削、高挑,一身乾淨的白衣泛光,像極了傳說中秦始皇陵墓中用鮫人油脂做成的長明燈。
我平複了那圈漣漪,決議從這裡出來之後再想。
馮曜說出去之後要帶我喝酒,那時我和他再掰扯清楚也不遲。
當時我是這麼以為的。
041
不久之後,你的科幻小說寫出來了。
講的是未來世界,統治者們通過意識數據轉移的方式獲得永生,記憶的存儲和大腦的結構有關,相似的大腦結構使得轉移的效率更高,克隆技術的早衰問題又得不到解決。於是統治者們選擇生育大量的後代,選擇其中最優秀的,上傳自己的意識。
因此統治者們建立起了長達數千萬年的帝國。
直到這群被圈養的孩子中有人覺醒了自我意識,並與外來的意識進行鬥爭,最後推翻了整個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