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小枝看著自己手中好不容易織了一下午才出來一尺的“圍巾”,頗有些自得。
她以前可沒織得這麼漂亮過。
放鬆似的伸了伸懶腰,這一伸竟嚇了她一跳。
“祁懷晏?你什麼時候蹲在那的?”
“大抵是你織了又拆,拆了又織的時候。”他左臂托腮,一臉好笑的看著她氣急敗壞的樣子。
“那不是一個時辰以前就……”
他像一個窺探到秘密的孩子,得意地勾起嘴角。而小枝卻像是開玩笑般嘟囔了一句:“成天神出鬼沒不知道的還以為你真去當遊俠了呢。”
祁懷晏卻在聽了這話後臉色默默僵住,眸色晦暗,右臂不自然的藏在身後,隱匿在她看不到的地方。
小枝餘光不經意瞥了他一眼,覺得此人笑得實在詭異。縮縮肩膀,整個人又埋進毛線海裡。
“遊俠如何?”
“什麼?”
“你覺得,遊俠怎樣?”他輕聲試探性地問道。
虞小枝視線緊緊盯著手中的毛線,不緊不慢地隨口回應道:“很不錯,我很欣賞。不瞞你說我昨天還被一夥不明遊救了。”
她怔了怔,不知是隨意還是有意地試探道:“瞧著那人長的和你有點像,沒想到你這麼容易被撞臉。不過……”
他定定地看著她,等待後文。
“不過雖然我很敬佩也很感激他們,但聽聞朝廷近期在打壓這類正義之士,任是再高尚,想來最終還是會被剿滅的。”
“你就這麼信任朝廷?”
輪到虞小枝不解了:“為什麼不?當朝帝王乃明君,皇後更是仁慈善道。我朝官員雖有迂腐卻仍是正義之士居多,況且我阿爹也位在其中,何來的不信任?”
祁懷晏啞口,他不知該如何向這個女孩回應,一時卻也無法駁了她的信念。他低頭凝神思襯半晌,還是對她揚起一個素來玩世不恭的笑。
“沒想到小魚兒還會織東西。”
他猶豫了半天,換上輕鬆的語調好奇地開口:“這個織的是……“他想了半天也沒想出來到底像個什麼。
“審美不行就莫要說話,再不濟,換你來織咯。”小枝在忙活的間隙瞥了他一眼。一臉他不行的樣子,便不再想搭理他。
祁懷晏的眼眸半明半晦的閃爍在朦朧樹影裡,看不清翻湧著的情緒。整個人卻巧妙地和這可葉未落的繁茂大樹湊成一副光影。
她能察覺到,他將才的言語中好像在試探著什麼。
後來小枝抬頭望天的時候,餘光裡總能看見祁懷晏的影子。
虞植回府的日子裡,府裡格外忙碌,負責各個地方的侍女小廝都在庭院掃仍在紛紛往下飄落的枯葉,幾個細致的小侍女在園子裡修花剪草。
更多的小廝在府裡北院忙進忙出,不時抬著一張紅杉木桌椅或是青瓷花瓶。北院的一個空院子被虞尚書特命新整修,當作虞植今後的住所以及書房。
小枝今天儘量避開那些人走,幾乎待在自己西麵的院子不出去,雖說是西麵,若是想走到北院還是需要一些時間,這一點讓小枝覺得尚能接受。
她曾經常去北麵院子,北麵雖說陽光被那側的竹叢遮蓋了一些,但那處另辟的小溪旁種了些野玫瑰,刺多,紮人。她往往隻敢遠觀,或者把它們畫下來。
如今北院要住那人就更不方便再去了。
此刻她百無聊賴的捧著一卷書,院子外忙碌的聲音和自己小院安靜的氛圍格格不入。對於外麵的熱鬨甚至都懶得掀一掀眼皮。
“小姐,虞大人喊您到書房去呢。”梨酒隔著房門衝她大聲說道。
她‘唰’的起身,放下那本快要揉爛了的書,今天第一次的走出自己的院落。“這麼多人嗎。”
她看著來來往往的小廝,爹爹這是把全府的人都給叫上了。
在書房呆了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原來父親找她來又是提教書先生的事,不過是形式上督促她好好學習罷了。
“爹爹,上回您給我帶回來的詩冊我都讀完了,抄錄的名卷也有三個櫃子那麼多了。”
她曾在京城時上過學塾,但後來搬到霖州又斷斷續續的上過家塾。她出身文官家庭,虞尚書自是覺得讀書讀得越多越精越好的,她哥哥虞植是個讀書的料,曾經還在京華名師堂裡隨王室子嗣一同念過。
而小枝雖不那麼愛讀書,可她發現每每小試裡取得頭名都會得到父親難得的讚歎後,便常常紮進書冊裡。
那時節熬燈練字也是常有的事。
到後來甚至說不清是她自己想讀,還是為了在父親麵前博得一個好形象才討巧地去讀。
舊事重提時把好不容易壓抑住的情緒再次以一個無情的方式揭露出來時往往才最令人難過。
“我知道你向來懂事,心裡有數便好,要知道詩書禮儀才是女孩子最能在外如數家珍的東西。”虞摯最後是這樣說的。
她從書房走出來,踩著夾雜著鵝卵石的小路,仰頭時才發現今天竟是個陰天。
她路過廚房順手拿了一碗甜羹,試圖用甜食調整陰翳的心情,往常都有效用的法子今天卻失敗了。
走過荷花池邊,她被一個有磁性的聲音叫住了,整個人定定地一震,轉過身闖入她眼眸的果然是那個人。
不遠處光禿禿的大樹下站著一個儒雅卻有氣勢的年輕男子,眉眼間依稀可見柔和的神色,精雕細刻般俊朗的臉龐卻將其襯托得更加深不可測。
小枝一扭頭便直直的撞進男子的幽深烏黑的眼眸,叫人看不出裡麵藏著的情緒。
她端著甜羹,像個偷食被抓包的孩子,手足無措的站在原地,待那人緩步走來,她才回過神,同時微微把手裡的甜點往身後藏藏,卻是來不及,一時間竟顯得有幾分詼諧和窘迫。
“哥哥……”
虞小枝與他多年不曾交談,一時間對著這人喊出這兩個字有一股說不清的難受。她素來善於在人前偽裝,裝乖乖女是她素來最擅長的,可現在卻不是她假裝出來的恭敬。
她這個哥哥,本人站在那裡便有幾分不怒自威的樣子。笑的時候不見得是真的想笑,怒的時候又叫人辨不清到底是為何而怒。
“枝枝,好久沒見哥哥了,還是這樣喜歡吃甜食。這碗是為我拿的嗎?”虞植笑眯眯的開口,一臉寵溺的看著自己妹妹。
小枝慢慢將身後藏了一半的甜羹端出來,放到虞植手裡。虞植像是沒看到她手上僵硬的動作一般,隻當是她太久沒見哥哥有些不適應。
“我們枝枝長這麼高了。前些年每每到年關才回,有時候年關也回不來,見的少了許多,倒是聽得父親的書信裡說出落的更加漂亮大方。如今細看真真比想象中更為漂亮。”
小枝扯出一個笑,“哥哥不也比原來高了,也壯了不少。”她抬眸望著虞植發頂的高冠,覺得有些疏離,卻不善言。
他轉眸,看著園子說:“家裡來霖州這麼多年,我竟也對這府裡不太熟悉。”
而後頓了頓,用平靜的語調開口:“枝枝,我記得我告訴過你,你不必叫我哥哥。”
虞植微笑著將視線移回,他看著方才尚且算得上安穩的虞小枝眼底翻湧起的如暴風雨般瞬間驟現的恐懼,心中不知是什麼感受。
小枝雙手背在身後,玉指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緊緊絞在一起,她覺得喉嚨有些乾。
扯出一絲笑來說:“那哥哥有時間可以好好逛逛園子了。”她沒有順著他的話說讓她來帶他,而是選擇了逃避。
不等他再開口,虞小枝便說:“將才父親叫我抄對子,家中少了簇金紙,我得去買一趟。”話音剛落,她便消失在他眼前。
虞植望著虞小枝的背影,臉上仍然是一片柔和寬縱,是那種對妹妹的調皮無可奈何但又寵溺的淺笑。
然而在深不見底的眼眸中,卻是一片寂靜無波的海。
小枝察覺到他再看不見自己後便一溜煙向前跑著,直到跑出虞府,跑過西街,穿過人群稀疏的巷子,又過了一條不寬不窄的河上石橋,一直跑著,漫無目的的跑。
直到再也跑不動,而她再回過神時,竟發現自己不知不覺跑來了這個潛藏在她記憶中最最久遠,甚至早已被她塵封已久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