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人身側,章琅泉的那口溫血在積雪上暈染開來,宛如一枝寒梅被打散在地。
他半蜷著身體,眼簾微合。
雲後的太陽忽然綻了開來,將這一襲銀色都鍍上了金。
馬座上的柳靜姝心事重重,身後人見狀,弛了韁繩,叫馬緩了下來。
此地幾近遙安城門,兩人身後的玔岐軍不知何時,已然拉開了同他們的距離,自做一副監督的模樣。
柳靜姝將心思全投在了唐栝的話上,對於這悄無聲息的變化,她分毫未覺,直至沈牧儀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少年帶她穿過一路荒蕪,聲含春溪:“在想什麼?”
“嗯?”
她渾不禁被這一語擾了下,籠統從喉間不過腦地發出了這麼個音。
霜冬時,天上就連鳥雀都少見了許多。偶有一兩隻撲棱著翅膀躥過,也隻留下細簌的聲音,難掩這一季的寒意。
沈牧儀瞥見路旁一個化了點兒枯木出來的雪堆,便想到鄧沢那時終於意識到柳靜姝這是真出事了,慌慌張張想做點什麼,倒誤打誤撞,從門口掃出來一枚銅錢。
現在雖知道那群人沒傷害她的心思,可當時他在小巷子裡找到她那件襖子時,不可自抑地慌了陣腳。
將軍本做主心骨,而他自己的主心骨,卻在那刻像被人抽了走。
柳靜姝等了半晌沒聽見他聲音,轉過頭來問:“你剛才說什麼?”
他卻改了話:“那群人,也是醉語堂的?”
柳靜姝嗬了口氣,語帶惆悵:“看樣子,不是的。”
“當時唐栝將我帶到東間,雖樁樁件件講的是當年的撼林償花幫,可聽她口氣,似乎確實與如今的醉語堂毫無乾係。”
“隻是當時他們將我帶走,未有約束我什麼,我隱約聽見章琅泉又問起‘幫主’,想來指的應是醉語堂。”
“可……”她猛然刹住了話頭。
一雙眼睛瞪得老大,就那樣轉過來盯著沈牧儀。看上去有些氣鼓鼓,又有些不可思議。
沈牧儀垂眸掃了眼,便覺得她這表情實在好玩。
緊著韁繩目視前方,嘴裡倒問:“可是什麼?怎麼不說了?”
她細細盯著他:“你是怎麼知道醉語堂的?”
沈牧儀聞言失笑,她這般驚乍的樣子,隻是因為覺察到了他知道醉語堂。再一想,又覺得有些哭笑不得。
解釋道:“早有懷疑。”
在柳靜姝一副“快如實交代”的表情裡,他不答反問:“如今你應該知道,池霽才該是曲水亭的實際掌控人了吧?”
“自然。”
像是有了保證,他繼續道:“早在磐石關軍營裡,我便覺得池霽這個人不簡單。”
一切追根溯源,都回到了當時有關劉進的那個烏龍。
“你不知道,當時他受你之脅來營中,反被我關進了牢裡後,我們有過一場談話。”
“我自然以問他目的為始,可當時我還沒開口,他卻先張口說了句‘原來你就是沈牧儀?也不過如此嘛’。”
柳靜姝囫圇點著頭,隻以為這是少年郎之間的一種較量。
卻聽他又道:“非是我在意彆人輕視我,諸如此類之語,僅在俞溱柏身上,我都或當麵或暗裡聽過不下數百次。”
“靜姝,一個人若真打從心裡瞧不上你,那他的鄙棄之意便溢於言表,於我來說,俞溱柏便是最顯而易見的一個。”
“而當時那樣講話的池霽與俞溱柏大不相同,他看著我的眼神,更像是在暗中了解過我許多,卻在見到我那刻,覺得我名不副實的一種可惜。”
柳靜姝應聲道:“所以那時你才覺得他不簡單?”
馬已進城門,沈牧儀“嗯”了聲,又說:“於撼林償花幫我本就知其事一二,當時見到池霽,我便懷疑他或許就是撼林償花幫的延續。動身去槿國前,我托馮老查了此事。”
柳靜姝忽想到當時在東來順,他千萬般“逼迫”池霽告訴她池溯已死,若不如也是一種試探?
方張口想問,他便似有所覺,道:“那不是。”
“那隻是我覺得,有些事的決定權在你,而不在他。”
柳靜姝聞言一默,現如今,她自己都弄不清楚,她是否想了解一些更深層的往事了。
誠然說在東間奔向沈牧儀時,是她在逃避聽見章琅泉開口說那些“更早”,也不為過。
冬陽化雪,她燦然一笑,打了個哈哈。恰逢城關口有一座高樓屹立,柳靜姝避而不言,指著它道:“沈牧儀,它好高啊。”
那天剛到遙安的時候,她就看見這座樓了,如將軍像一般佇立在那,也是遙安的一道好風景。
沈牧儀低頭,他看出來了她的逃避,抿緊了嘴。良久,他問:“你不想嗎?”
晴明的天氣裡,馬上的小姑娘緩緩噤了聲。
那些指代不清的夢境與唐栝口中的從前交雜,她分不清翻湧的心緒在叫囂什麼,隻能艱難地從其中撿出來一縷最好認的,然後回應道:“我不知道。”
怎麼會不想呢,隻差臨門一腳,是她退卻了。
她不敢篤定那個腥風血雨的時代裡摻雜了多少淒哀,亦不敢就這麼開了那扇關堵著往事的門。
柳靜姝不覺得僅憑自己這樣一具單薄的身體,就能夠扛起那些來勢洶洶的期冀。所以她掩下了自己的狼狽,強裝著鎮定地逃了。
在這樣初雪綻晴的日子,她迷茫地決定讓自己先鬆喘一口氣。
她問:“那你何時確定池霽與醉語堂之間的關係的?”
“回磐石關後。”
他說:“若說百分百確定,便在那夜。馮老告知我阿姐病重後,找來那幾月從各地收來的情報。”
“同我說:所想不錯,他就是當年池溯的那個義子。”
“義子?!”
兩人一路交談,不知不覺已經到了曲水亭門口。
柳靜姝正驚訝於池霽的義子身份,就聽到裡頭傳來一個交熟的聲音——“怎麼還不見回?”
女子的調子裡蘊含著焦急,緊跟著鄧沢的聲音:“江姑娘,您莫著急。”
挽樓已經到遙安了?那池霽那廝……
她忽然急切地拍了拍沈牧儀的手腕,小將軍依言停住了馬,低頭疑惑朝她看去。
柳靜姝指著曲水亭:“你先將我在這放下,我們晚些在沈家見麵。”
沈牧儀聞言瞥了眼曲水亭,知道這人是打算秋後算賬了。
剛一鬆開韁繩,麵前的人就一咕隆咚下了馬,快得令他有些失笑。
“那好,我們晚些沈家見。”
這一路而來,她身上雖裹了件那群人給的裘衫,鼻子和臉仍舊被風刮紅了。
沈牧儀心裡盤算著回去該給她煮些什麼湯暖和暖和,駕馬離去前,還是囑咐了句:“裘衫帶子係好了,可彆不留神著了風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