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文跡淵的聲音,帶著顯然易見的惶恐,以及一絲微不可聞的憤怒。儘管如此,簷下卻沒有文岱的回應。
柳靜姝將頭探了點出來。
文家的院子裡,由文跡淵張開雙臂梗在其中,將這一畝三分地一分為二,兩頭人馬並不勢均力敵。
文岱身前站著一眾蓄勢待發的家仆,而文跡淵的身後,隻有文嵐楓孤零零一個人。
她仍舊一襲火紅,冷冷淡淡。
兩邊對峙著的視線貫穿著文跡淵,將他紮得萬分難受,從沒領過兵的他在自己家裡,第一次了解到了什麼叫做如箭穿心。
乾巴巴張著手,像隻護崽的雞,霹靂著嗓子朝文岱喊:“爹!她是姐姐,你方才不是讓嬤嬤驗過了嗎?你這是要乾什麼啊!”
他再一次的質問讓文岱浮出了一抹不耐煩。隻是那不耐煩,很快就在文岱的掩蓋下消失得蕩然無存。
然簷上的柳靜姝卻沒錯過,心中生出一絲怪異。總覺得按這場麵看來,文岱並不是從前她在彆人口中聽到的那樣。
起碼,他看起來並沒有那麼的親和。
從前旁人口中的文岱,是居於沈兆元之下,能被百姓稱上一句“二將軍”的人。是那個丟了大女兒後,日日夜夜哭得不能自已,故而將寵溺全灌在了小兒子身上的好父親。
可現在這個麵色涼薄,站在一眾家仆身後的中年男人,根本就與那樣的形象毫無乾係。
柳靜姝摁在瓦瓣上的手從著習慣輕打了兩下,沒發出什麼聲響。
扭頭問鄔渡春道:“發生什麼了?”
鄔渡春動了動嘴,還沒將前因後果起個頭,就聽見中年男人含著慍怒的聲音響起:“阿淵,我說過。你長大了,該懂事了!”
“爹,我沒有不懂事!”
簷上,五人麵色各異地看著底下爭吵,擋在柳靜姝與鄔渡春中間的關鶴一手一個,在文岱出聲的那刻將兩個人的嘴捂嚴實了。
柳靜姝衝她比了個手勢,表示自己明白這會兒要噤聲後,才從關鶴的手下解救了自己的嘴。一邊搓揉著被她暴力摁疼的地方,一邊全神貫注地去看院子裡的動靜。
卻聽左側輕輕傳來一聲冷笑,她的餘光便被引著掃到了池霽的身上。
越過神情緊張扒著瓦片害怕掉下去的江挽樓,柳靜姝看見池霽的那張臉帶著一股淡淡的戲謔,像是由心而發嗤笑著什麼。
這副神情,她在有樁事上也能從池霽的麵上看見——皇權。
柳靜姝不聲不響地捏碎了一塊瓦上的土團,碎土順著坡滑了下去,驚起了幾隻歇腳的鳥雀。
她的嘴動了動,有什麼話跑到了她的嘴邊,被她生生吞了下去。
簷下,文嵐楓動手拍了兩下文跡淵的肩,似是想到了什麼,有些衝的調子在出口那刻硬生生刹緩了語氣,變得平平淡淡。
“文跡淵。”她喊他。
文跡淵第一次在這個姐姐的口裡聽到這麼友好的語氣,霎然間喜不自甚,張開的手腳擺動了兩下,帶得人一晃,連忙穩住身形,一顆頭倒是扭了過來。
“哎!姐,我在!”
他的後腦勺原本擋住了文岱的臉,這一下側轉過來,便讓文岱的臉露了出來。
文嵐楓便看見這個衣著華貴的中年男人,在聽見文跡淵喊她“姐”的刹那,臉一下子拉得老長。
她不太高興地回給了文岱一個白眼,說:“我活了二十年,向來光明磊落、行事清白。”
“但今日,若要我就因為這麼一個‘文’字,換下這身在你們看來不倫不類的衣裳,穿上無論是遙安還是渭城裡,那一身束人意識的,達官顯貴家兒女該穿的衣服。”
她緊盯著文岱的臉,不屑的輕笑從喉間溢出:“這不可能。”
“我嫌臟。”
文岱的臉肉眼可見地黑了,無聲掛著山雨欲來的警告。文嵐楓見他這樣,倏的笑了,諷刺道:“怎麼,我說一句嫌臟,尚書就掛不住臉了?”
她甩了把袖子收了笑,看向文岱時,隻有一股果不其然的失望。
文嵐楓說:“既然如此,尚書又何必呢?這麼些年來,打著懷疑沈家弄丟了我的旗號,讓滿城的人都知道您,思念我?”
“思念我”三個字一出,文嵐楓便覺得有些惡心,連帶著都想摘了名字裡的“文”字。
轉身要走,身後的文跡淵又猶豫著想要跟上來。
隻聽文岱嗬出一聲暴怒,阻住了文跡淵的腳步:“讓她滾!文跡淵,你今日要是敢巴巴地抬了腳跟出去,就給我一起滾!”
說不好是被文岱的威脅嚇住了,還是沒反應過來男人突然的情緒暴動。
文跡淵愣在原地,不可置信地看著他,嘴皮子微微動著,說著隻有他能聽得見的話。
“爹……這是姐姐啊。”
“您不是從小就同我說,您,最想念的就是還沒來得及看上一眼,就被歹人擄走了的姐姐嗎……?”
一炷香前。
還在苦悶該怎麼讓文嵐楓鬆口來文家的文跡淵,在自家門口,看見了一個出現在這簡直堪稱天方夜譚的人——文嵐楓。
文嵐楓之所以答應前來,柳靜姝的請求其實隻能算其一原因,最主要的,是那天文跡淵昏過去時,喊的一聲娘。
她幼時其實常有一個夢魘。
夢中的她還很小,小到幾乎可以說是剛出生沒幾個月。她被抱在一個成年男人的懷裡,似乎睡得很熟,耳畔全是風的呼嘯聲,應該,正在被追殺。
那時的文嵐楓經常會在夢境裡聽見一個女人哭天搶地的聲音,聽上去,女人有幾分中氣不足,很是虛弱。
她每每都會被這樣的哭聲驚醒,然後在月夜裡,走出屋子,來到一口水缸下,仰著頭盯著天上的月亮發起呆來。
起先還好,次數多了,她就經常能在水缸旁邊,碰見一個人——撼林償花的幫主,池溯。
在文嵐楓的記憶裡,池溯與池霽長得並不像,後來得知池霽其實是池溯的義子,也並不覺得奇怪,隻是感慨兩個人身上有股勁兒倒是一模一樣的。
最開始,池溯也隻是檢查檢查這小孩的琴課,後來發現她似乎總是出現在水缸邊,覺得有些不對勁,問了緣由,才知道小孩有這樣一個夢魘。
他其實多少有些訝然的,撈起了水缸裡的一片桃花瓣,說:“你夢中的那個哭聲,應是你娘。”
“我、我娘?”
文嵐楓一直知道,自己是被池溯撿回來的,與幫裡所有的小孩都不一樣。
“那年我找淮燭,正巧到了濟塘,還沒找到什麼線索呢,就看見街上忽然慌亂起來,你被一群人擄走了。”
濕漉漉的桃花瓣蔫蔫兒地搭在池溯手裡,他透著這缸水,看見了許久許久的從前,那個叫做淮燭的少女,正巧笑嫣然。
自嘲一笑,又放手將桃花瓣送回了水中。
“我找不到淮燭,更擔心懷著身孕的她孤身一人有什麼危險,便見不得你這樣的情況發生。”
“於是我跟上擄你的人,將你從他們手中搶了回來,隻是後來想將你送回去的時候,發現找不到你娘他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