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溯望著月,雖然隱去了一些事,但有關文嵐楓的事,還是告訴得清清楚楚:“小楓,你可能對那時候有些記憶,便有了這個夢魘。”
幼年的文嵐楓認認真真消化著這些事兒,她年紀太小了,於池溯來說不過腰高的水缸,她要仰頭才能看到缸沿。
她在月下看見了這個成年男人的落寞,不知怎得,她問:“幫主叔叔,你喜歡你口中這個叫做‘淮燭’的人,對嗎?”
池溯更驚訝了,想不到這麼大點的小孩能問出這樣的話來。
啞然失笑,雙眼垂下來時,有缸中水的波光。他一手背在身後,轉了把笛子,承認道:“對,喜歡。”
幼年的文嵐楓篤定道:“但是,幫主叔叔,你不對勁。”
“嗯?我哪裡不對勁?”
“我不知道該怎麼說,就好像、好像……”終歸是年紀太小了,能看出來是一回事,說得清又是一回事。
小嵐楓一直“好像”不出來,有些急了。
池溯便接著話說:“好像我喜歡的人並不喜歡我?小楓,你是確實說不上來呢,還是不忍心把話說明白?”
小嵐楓難得卡了殼,“呃”了聲,不說話了。或許她也有不忍心,這個人太過於黯然,連那晚的月都比他要明亮上許多。
池溯笑了笑,抬頭看著水缸後麵的桃花樹,這一缸花瓣就是從這棵樹上落下來的。從前種種已是從前,物是人非,喜歡與否對他來說已經毫無意義。
“小楓,她確實不喜歡我。不過沒關係,我一直喜歡著她就好了。總有人是朗月旁的暗星。”
他隻要守著,能看見人,就已經很心滿意足了。
小嵐楓不解,踟躕良久,問:“你會難過嗎?”
池溯不答,卻說:“小楓,你和小鶴都是女孩子。現在或許還不懂,但以後長大了,碰見喜歡的人了,或許就能懂了。”
“你有喜歡的人後,喜悅是因她,悲傷是因她,或許也會偏執她喜不喜歡你,但一切或好或壞的情緒,都要在她平安的情況下才有意義。”
“哈,我在說些什麼有的沒的。”他垂眸看了眼小嵐楓,一副哄孩子的語氣,“小楓還小,不要聽。女孩子才不能被男人左右,小楓和小鶴以後要是長大了,必定得傲一些,這世上壞人可多啦。”
小嵐楓看出這個幫主叔叔已經難過到不行了,撇了撇嘴,對他的話不回應。
隻是在心底說:情愛這東西一看就是個大苦,我才不要嘗呢。小鶴也不要,小鶴太傻了,會被騙。
那一夜就這麼奇怪地過去了,文嵐楓自此便留了個心,有關她娘的消息。
隻是一直沒有收獲,直到,文跡淵喊那一聲娘時,兒時夢魘中的情景再度浮現。
她想,或許真有可能呢?
於是應下了柳靜姝的請求,隻是沒想到,她跟著文跡淵見到文岱的那刻,會覺得這個中年男人,那麼的令人惡心。
文跡淵急吼吼將兩個人身上的墜子合在一起,給文岱展示那個“文”字,紅玉色澤很好,正是當年先帝賜下來的那塊。
可文岱卻對文跡淵說:“我一直沒告訴你,你姐姐身上其實有塊胎記,就在右肩後側。”
那一刻,文嵐楓心中生出來一股難以言說的煩躁感——她知道自己是文跡淵姐姐的這件事,應該是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可真當塵埃落定的時候,她還是難以接受。
難以接受她一直在好奇的親人居然是文家這樣的人,能說是兩麵三刀,能說是狼子野心。
最主要的是,立場不同。
文嵐楓跟著撼林償花那群人長大,平生最討厭的,一是束縛,二是權力。文家正正好,齊了她討厭的東西。
於是在嬤嬤檢查完後,她穿上衣服出來,看見嬤嬤在文岱麵前給了肯定的話,她出口第一句,說的是——“我不想回來。”
難說是不是出乎意料,她居然在文岱的臉上看到鬆了口氣的表情。
她猛然意識到,這個人,或許從來不像流傳的那樣,很在意他的大女兒。
文嵐楓沒什麼難過的,反而覺得這才正常,對於文岱這樣一個人來說,最為怪異的,也是他營造出來的那種愛妻愛子的感覺。
那麼他為什麼呢?文嵐楓前前後後,想到了遙安的這個沈家。
文家從來都是用沈家弄丟了他家孩子為由,來針對沈家的,可孩子這個理由看起來,更像是文岱找到的最好的借口,他根本就是打從心裡厭惡沈家。
看透這些的文嵐楓,覺得自己站在文家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在被肮臟的空氣包圍,抬腳要走,文岱卻假模假式地開始留人。
不出意外的,他們吵了起來。文跡淵這個有些愣的人看不明白,梗在其中,妄想融合兩方關係,奈何根本沒用。
真是糟糕。
他被文岱的暴戾嚇得愣在原地,對他爹的困惑越來越多,扭頭已經看不見文嵐楓的身影,隻留下那一片火紅的衣角。
文跡淵很難過,想不明白千辛萬苦找回來的姐姐,怎麼還是說走就走了。
簷上五個人悄無聲息地一一下來,剛站到地上,鄔渡春就循著文嵐楓的腳步追了上去。
池霽看著一臉深思的柳靜姝,說道:“這麼看來,你想的消除文沈兩家嫌隙的法子,似乎行不通呢。”
他們四人沿著街巷隨意走走,冬日裡的街其實沒什麼好逛的,光是冷意就夠勸人回家了。
柳靜姝一直不說話,池霽隻以為她在想著文沈兩家的事。
卻不想她忽然停了步子,叫住了他:“池霽。”
“乾嘛?”
“我覺得不對。”
“什麼不對?”
柳靜姝滿臉正色,看上去甚至一本正經得有些過了頭。
她說:“你一直有件事在騙我吧?”
池霽的右眼猛然一跳,就聽她道:“池溯他,不是我爹。”
她終於找到了為什麼每每試圖叫上一聲“爹”時,心底都生出來一股怪異感覺的原因。章琅泉應承的那句“我們之間,毫無關係”,真的亦是另一種“毫無關係”。
關鶴被她的話驚得長大了嘴,連忙說:“怎、怎怎、怎麼會?小堂主你想多了,這怎麼可能!”
柳靜姝卻沒理關鶴,她將那日馬上沈牧儀說的話,原封不動地搬了出來。
“有人說,他當初在東來順逼迫你將池溯的事告訴我,就是因為他覺得,有些事的決定權在我,而不在你。”
“那麼池霽,現在,我覺得池溯並不是我爹,我想知道這件事。”
風來了,灌進了她的領口,刮滅了一點躺掛在那的玉指環的溫度,有些涼。
她記得玉指環內裡刻著一個字,那個字,是“筠”。
“你能把決定權交給我嗎?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