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霽張了張嘴,說不出話來。
遙安的這條街太繁華了,他們就這樣站在一棵枯樹下。許許多多人走街串巷地經過他們身邊,如潮如水。
湧動的街客擦身過這個放蕩不羈的人。
因這一句“哥”,又或者因往來的人,池霽微不可及地朝後退了一步。
腕上追來一隻手,他心慌地低頭,就對上江挽樓那一雙萬分擔憂的眼。
池霽深吸了口氣,安撫性地握上江挽樓,頭也借著動作彆了過去。
心下鼓聲雷雷,他不敢正視柳靜姝。
因為她那雙眼睛裡的情緒,太淡太淡了。
柳靜姝這個人總是帶笑的,似乎沒有什麼事能夠掀起她的波瀾,池霽找到她後的三年裡,也隻有東來順那回見她生過氣。
而此刻,她並不以一種強硬的姿態和口吻來做要求,隻是站在那,平靜地看著他,似乎在說,你不願意給的話,也可以。
池霽腦子裡一片混亂,他無暇去想是哪裡讓柳靜姝察覺到了不對。
呼嘯的風穿雜了種種聲音,將曾經池溯的垂息與如今章琅泉的堅持一並攏在他耳旁,如無形一棒敲在了他的腦袋上,砸得他暈暈乎乎。
池霽終於明白了當年池溯說的話——
“她有擰勁兒,你不同意,她就會那樣看著你。你奈何不了她,反倒被她的眼睛看得節節敗退,最終在那了無生氣的目光裡,你繳械投降,答應了。”
“小霽,我在她那樣素淡的眼神裡,能選擇的路,就隻有她定好的那條。”
就如現在。
池霽衣衫下的手腕被江挽樓攙扶著,莫名有股狼狽相。
嗓音喑啞,桃花眼垂了下來,沒什麼底氣地做著最後的掙紮:“我……你讓我想想……”
這個冬天不太暖和,或許說錯了,不論哪年的冬天,都是這樣的。你說它有太陽,可比起太陽,風霜雨雪更貼近著身體的溫度。
柳靜姝一寸寸收回目光,低了頭,臉就埋在了領上的絨毛裡。她愛穿青,因為青色本就帶著一種述說不清的鮮活,讓這個晦明不清的世間有了生機。
此刻,這片無聲。
絨毛噌得她臉有些發癢,她微微閉眼,平複了心緒。
方才,她真的有些害怕池霽又顧左右而言其他地打個哈哈,找借口跑了。
她抬頭,說:“哥,在漳陽那會兒,你就知道的,師父要我找到你爹。”
池霽不敢看她,輕輕“嗯”了聲。
大概是被凍的,柳靜姝吸了吸鼻子,音色裡有幾分粘意:“師父說隻要我找到他,我所有的疑惑便能解開,可我其實時常在想,我有什麼疑惑呢?”
“我想不通我該疑惑什麼,索性就先放放,跟自己說先找人要緊。”
“可找著找著,我好像確實找到了一點兒我的疑惑。”
這不暖的太陽就掛在她的眼梢上,照得她整個人白得異常。
柳靜姝身後的關鶴欲言又止,聽著聽著,終是決定閉嘴不插話——她一直暗中跟著,柳靜姝偶爾流露出來的情緒,他們稍微細心些,其實都能看得懂。
她是活潑不錯,可再活潑的姑娘,也難免生著一些觀摩彆人的小心思。
毫無目的地下山遊曆,民間百姓如何潦倒困苦她都看在眼裡,然萬事並非黑白分明,苦亦不是裹得人透不過氣的。
柳靜姝時常在不同的人身上看到一種相同的快樂,那是小家和睦的樂,齊心協力的樂,便是在那些時候,她才懵懵懂懂對比出來一種後知後覺的不同。
她從來,都是一個人。
無論是疏門煙客,還是那年夏時,有過短暫一聚的夏青雷,他們都像是老天看她可憐才送來的一程歡愉。
臨了,人背了行李告了彆,她還是孤零零一個人。
與蟬鳴,與孤螢。
就連孤螢山這個名字,有時聽起來,都像是在闡述她的無聊。
“哥,我真的挺想知道,我爹娘是誰,他們為什麼……要丟下我。”
不知為何,池霽很想說一句“他們並不是想要丟下你”,即使於他而言,也並沒有與那兩個人打過照麵。
扭過頭來時,他混沌的腦子陡然清明起來。柳靜姝慣不愛示弱,方才這般,難說不是摻了心思在裡麵,可……可那又能怎麼辦呢。
他嗬了口氣出來。
老爹說得沒錯,她那樣看著你,你就隻能按照她選的路走。
待到想明白了,池霽整個人如瀕死之魚被丟回了湖海中,活過來了。他說出了一個柳靜姝早已料想到的事實。
他說:“你爹娘並沒有丟下你,他們隻是,不在了。”
不在了,便是化塵山川,隨風入水。渺茫天下逐漸將他們的痕跡覆蓋,直至所有人忘記從前,有那麼兩個人,是仗義俠士,是淺灘困龍。
他看見柳靜姝仰頭,一切事物大概隻在做抉擇的那刻,才有萬般不得已的抓心撓肝,一旦決定了,人反而如卸下了重山般。
池霽就那樣站在樹下,樹枝的幻影打在他的臉上,人無端顯得正經起來。
他的目光落在了少女束起的發上,落在原本穿插著一支簪子的地方。
“所以,柳靜姝,你已經想好要知道從前那些事了,對嗎?不再是像野郊那會兒一樣,借著沈牧儀的出現落荒而逃了。”
野郊?柳靜姝吃了一驚,那天他也在?他不光在,還看出了自己的慌亂。
柳靜姝抿了下嘴,沉沉說:“想好了。”
池霽走了過來,如曾經每次有意無意的那樣,叉著腰吊兒郎當“哎”了聲,拎著酒壺撞了下她手中捏著垂下的扇。
“乾什麼一臉喪氣?你終於要知道所有的事了,你該高興才是。”他搖了搖頭,“不對,不光你該高興,我也該高興。”
“你高興什麼?”
“嗯……”那酒壺就被他舉在臉邊貼著,一手叉著腰,人站得歪七扭八的,頭發隨著他仰頭的動作滑下來,“高興你叫我的這聲哥,是發自真心的。”
不是有求於他的故意,也不是迷迷糊糊地以為他與她之間有著血緣關係。
而是真真切切地,把他當作了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