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燈很亮,清晰地照出了每個人懷著的彆有用心。
柳淮燭心無旁騖地盯著自己的鞋尖,就那樣聽見了男人的一聲笑,混在琵琶與簷鈴的聲音裡,無端生出了一股無可奈何的意思。
柳淮燭微不可見地皺了眉,似乎……在哪聽過這聲音?
沒來得及等她細究,座下的人開口了:“萬家燈明渭城,皇上可還喜歡?”
這道聲音可更熟悉了,柳淮燭毫不費力就認出他是白日裡在拱門邊的那個人。他叫什麼來著……?蕭璽,對,他叫蕭璽。
她身邊的人悶咳一聲,回:“蕭卿,朕早說過不喜鋪張浪費,你看這場宴會,好看是好看,就是不知今日之後,又有多少銀兩平白在這其中流去。”
嗯?這是齊庭能說出來的話?
而座下,蕭璽斟了一杯酒,驀地站了起來。
那雙看起來就昂貴無比的鞋緩緩進入了柳淮燭的視線,她看著它一步步靠近這把椅子,一階階走了上來,最終停在了滄珈苜的天子麵前。
他微微向前俯下,舉著酒杯的手停在了半空:“皇上,這是給你討喜頭呢,你看你,宴開後就咳嗽不止,似乎身子骨越發不好了。”
蕭璽咬重了“越發不好”四個字,誰都聽得出來這是在警示這位天子,可天子偏偏要裝不知。
他忽然偏頭猛咳起來,這座位四周無人,柳淮燭不得不硬著頭皮掏出來一塊絹帕,忍著惡心半跪在一邊,舉著絹帕在天子麵前。
她真想索性就不要什麼計劃了,直接掏出短刀來捅進這個狗皇帝的心窩子裡。
男人咳出來的血落在帕子上,一下又將她的理智拉回來。
不行,不能這麼做。齊庭這狗東西居然能說出這樣的話來,這其中必然有什麼古怪,她還是再等等看。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男人說:“前陣子入冬太快,染了些風寒,把些陳年舊疾都牽了出來,人看上去是有些虛得緊。”
蕭璽冷笑了聲。不知是不是柳淮燭的錯覺,她感覺這個人的目光在自己的身上逗留了一陣,不過也僅僅隻是一陣,他就又將目光放在了主座的男人身上。
他說:“臣知道,不過有些事情,臣還是想講。”
他站直了身體,以一種高位者的姿態垂眸在兩個人身上。柳淮燭仿佛聽見了酒水搖晃的聲音,那冰冷的玩意兒碰撞在銀銅酒杯裡,涼得像是渙椽江的江水。
蕭璽強硬開口道:“依臣之見,這稅收,減不了。”
非是什麼商量的口吻,柳淮燭一點兒沒聽錯那口氣,活脫脫一股“我說減不了你就不能減”的口吻。
她猛然反應過來一件事:他們倆到底,誰才是皇帝?
或者說,這主座上的人,真是齊庭?
柳淮燭生了疑,收了帕子站在一邊,不動聲色地摸了摸自己腰間的短刀,想著要不要再聽聽。一直沒什麼聲響的另一個人卻忽然插嘴進了這場拉鋸。
金霄沒什麼感情地開口:“皇上,聽聞遊蕩在十四洲附近的南州匪寇近日行動愈加猖狂,您看要不要我和左丞相派人前去,剿滅了他們?”
“不用了。”男人不悅地開口,“渭城的事還沒盤算清楚,手就要伸那麼長去管十四洲的事嗎?”
他話難聽得太過直白,讓蕭璽一下掛了臉。
蕭璽陰沉著臉,一下將酒杯摔翻在地,而後退了一步,做了一個極其敷衍的禮:“是臣等僭越了。”
那酒杯沿著台階一路滾了下去,酒漬氤氳開了一道星河。蕭璽起身的時候,說:“不過還望皇上好好想清楚,渭城究竟,還有什麼事是沒盤算清楚的。”
簷鈴又在響了,柳淮燭忽然看見一片似桃花的花瓣撞上了宮燈,跌了進去,摔了個灰飛煙滅。
蕭璽就那樣拾步出了門,殿門迎著風,柳淮燭聽見隨風飄進來的,是蕭璽帶著怒意的話。
“分不清楚自己幾斤幾兩,還真當自己能在那個位子上安然無恙地坐下去。”
金霄撇了門口一眼,也不多管什麼,夾著桌上的菜:“皇上,吃吧。”
“嗬……”
真是囂張狂妄的兩個臣子啊,柳淮燭想。
她盯著自己的鞋尖看了很久很久,久到不知什麼時辰了,這場莫名其妙的生日宴終於散了。
在她看來,這場生日宴的目的直白得有些刺眼。那根本不是為了什麼討喜頭來的,隻是她也看不出來其中的門道,隻明白那劍拔弩張的氛圍裡,流露的是一股淒涼。
舞女早就退了場,她以為會出現的那一幕刺殺也早已煙消雲散。
柳淮燭幾乎能斷定這個人不是齊庭,她匆匆洗了一把帕子,沒管上麵的血跡洗掉了沒,就走出了殿宇。
她要找到這個人,她要問他這是怎麼一回事。
方一轉角,就在黑漆麻烏的一座石山後,聽見了那個人開口的聲音:“咳咳……”
他又咳了兩下,想來身體當真是不行的。柳淮燭止住了腳步,站在那聽他道:“我知你並非宮中之人。若要論究目的,不外乎是來殺我的。”
“不過姑娘,我仍要勸你快些出宮去,離開渭城,回到你來的地方去。這座圍城裡殺機眾多,要我命的不止你這麼一個。”
“我早晚會死在某些人的手中,但姑娘若因為我,平白無故丟了命在這裡,反倒讓我手上無端沾了一條性命。這種行當,我可不願。”
柳淮燭僵在原地,她不知該怎麼形容那刹那的心情,三分震驚裡夾雜了四分不願相信。
她的短刀拔鞘而出,橫在了空中:“你是,師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