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啊,冷多了……”——
銀冬的第二場雪徹底絕了鳥跡,就連枝頭都受不住它厚重的愛意,時不時就抖落了一枝的蒼白。落下來,就砸到了過往行人的頭上。
人期期艾艾地捂著浸濕了的頭,長歎著氣仰頭看去,見是山川應允的嬉戲,便隻能無可奈何地,抖乾淨了雪離開。
這般一來二去的,遙安城裡的人便不大樂意再出門了。整個城一下子沉寂了下來,家家戶戶都閉門不出,街上空蕩蕩的,生生讓一國都城染上了棄城的樣子。
除了那點燈籠的紅色,還強留著幾分喜慶。
這般難挨的冬天,卻有個裹得嚴嚴實實的老頭,在飲馬街儘頭的一個小藥館門前,哆嗦著掏出了一串鑰匙。
他抖著那雙被凍紅了的手,幾次三番地,試圖把鑰匙對準那個孔。隻不過每每都過而未入,遺憾得像是這鑰匙與孔有什麼前生難忘的孽緣似的。
老頭深吸了口氣,屢屢失敗已經讓他的耐心告罄,他摁著心裡的冒火,再度將鑰匙對準上去。
連綿不絕的雪在他身後紛擾,拍在遙安城所有的簷瓦上。
它下下又停停,就這麼不顧人死活地下了十來天,積攢了及膝的厚雪,偏就在老頭出門的前一刻停了,引得他幾次張望。
到底還是有不得不辦的事,老頭見天這陰沉沉的樣子,似乎那片刻裡實在不會再捉弄人了,舒了口氣,拿上傘便出了門。
他家離藥館說近不近,說遠也不遠,總歸腳程上得走個小一炷香的。積雪攔路,一小炷香的路程便被拖累得要比往常更耗時間了。老頭走了沒一會兒,忽有一片冰涼觸到了頭上。
他抬頭,心底深深地歎了口氣——又開始下了。
雪如狂舞般胡亂拍在他的臉上,越下越大,那把傘根本擋不了多少,墜滿了他的頭。
一如現在,他站在藥館的門前,被雪糊了滿臉。
渾濁的眼睛因為視線被阻擋,更加難以看清鑰匙孔,“喀噠”一下,又與孔錯開了。
老頭憤憤地拍了把大腿,仰頭指著天罵:“他娘的,你個天老爺真不是個東西!年年下雪,年年那麼凍人!偏生要磋磨我們這些小老百姓!”
“見我們出也不得、行也不得地縮在屋子裡,哪怕病了沒糧了都隻能受著!這真是你最大的樂子了,是吧?!”
複又顫巍巍抹了把臉:“真他娘給老子塞了一肚子氣!”
“雜碎!”一拳頭撞在門上。
長街無人,本就暴脾氣的老頭更沒了臉麵的鉗製,敞開了一張嘴撒著氣罵,哪曉得後頭正巧有個人推車路過。
像是知道這老頭為何那麼生氣,那人也沒鄙夷之色,扯了扯推車上蓋著的被子,樂嗬嗬道:“紀大夫這是脾氣上來了?”
老頭動作一頓,似乎整個人僵在了那。
他唬著臉轉過身來,細細看了眼推車後的人,才看清人,就教訓道:“你怎麼穿得這麼單薄就出門了?這個天要凍著了,可不是吃一劑藥就能好的事!到時候再像李家那個似的,巴巴找上門來求我開藥?”
“淨給我添些麻煩。”
男人笑嗬嗬不應話,知道這紀老頭麵冷心熱,最是一張嘴愛訓人。
指了指推車上的被子,無奈道:“天兒太冷了,家裡孩子縮在被子裡直叫喚,柴火又燒完了,沒辦法,隻能出來撿點兒。”
他看了眼老頭,打趣道:“紀大夫不也穿得不多嗎?”
紀天一噎,沒接話,忽然朝他招了招手:“來,你過來。”
那人越過紀天,朝他身後看了眼,明了紀老頭老眼昏花,實在看不清鑰匙孔。又扯了扯推車上的被子,蓋好了那些好不容易撿來的乾柴,方才走過去。
問也不問就接過了紀天手裡的鑰匙,輕鬆對準鑰匙孔插了進去,一擰,藥館的門就開了。
他順手替紀天推開了門,隨口嘮了句:“說來,李家那孩子怎麼樣了?前兒些天聽說他身子熱得厲害,這是還沒降下去嗎?”
紀天佝著腰去放傘,沉沉“嗯”了聲。
“不見好,日日灌藥下去起色分毫不見,反倒越發重了。李大娘哭得昏天黑地,暈都暈過去好幾次了。”
男人歎了口氣:“今年可彆是染了太歲了。”
“哪有什麼太歲。”紀□□裡屋走去,找來一件襖往男人身上丟,“都是這狗屁天鬨得!什麼東西一下子遇了冷,沒個準備都不好受。”
“喏,穿上,彆你家孩子有了柴火沒什麼事,你這個當爹的反出事了。”他又轉頭去給自己找衣服。
男人心急出門,確實穿得不厚,他接過紀天丟來的衣裳,還是那副樂嗬的樣子:“紀大夫果然醫者仁心。”
紀天扣扣子的手一頓,那雙混沌的眼睛眯著瞥了男人一眼:“醫者仁心?”
“呸!什麼仁心狗心的,我有個屁的良心。”
“話不能這麼說。”男人道。
紀天扣好衣服,走到藥櫃後熟稔地抽開一格,輕車熟路地抓起藥來。他頭也不抬,飛快地在紙上寫下某某幾錢,某某幾兩。
低頭時眼睛向上瞅了瞅,哼了聲,拿筆敲了敲旁邊一件塑像,金子做的。
“老子心裡隻有錢。”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