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地刹那間於柳靜姝的瞳眸中歸合,暮天一線,宛如遙安緩緩閉攏的城門。
城門又厚又高,守城兵推著將它關閉的時候,很像是在宣判什麼。那門之間的縫隙逐漸變小、變小,卻在之間,有一個身穿甲胄的兵士氣喘籲籲地駕馬而來。
他不知遙安發生了什麼,一麵高呼著“百裡加急”,一麵又隱隱升上來一股擔憂。
守城兵認出了來人是誰麾下的戰士,彼此在對方虛白的臉色上看到了肯定。最終,那軍報被放了行,攜軍報而來的人卻被攔在了城外。
來回相踱的馬蹄與甩動的馬尾挑撥著逐漸消融的白雪,雪沫飛濺上士兵的鎧甲,帶著一點點焦躁不安,又隱約宣誓著馬上人的不解。
他頻頻看向護城河上的高樓。高樓一角破敗著,士兵知道,那是被賊人蓄意破壞的。
那之中的金身羅漢隱約有露出來,他戰鼓雷雷的心聲轟入耳中。沒事……沒事……我們贏了。他安慰自己。
……
清和殿,龍椅之上。蕭吟怒而摔下一封奏折。
殿內無臣,隻有隨侍在身的太監緊巴巴跪湊了上去,小心翼翼地撿起摔在地上的奏書。小太監不敢觸及奏書的內容,垂頭閉著眼,兩手發著顫將它歸放到了一邊。
可即便如此,偌大的清和殿還是顯得雜亂不堪,半點沒有威嚴的樣子。
蕭吟疲憊地摁著額角,儼然已經將清和殿當作了寢宮來用。他撩開袍子站了起來,負手走下了台階。
一階又一階,是他無限接近遙安百姓的步子。天子下來了,天子看見了,天子無能為力,唯有滿腔憤火。
少帝清俊的臉龐因為晝夜不舍地繁忙而變得烏影重重,瘦削的下巴上泛著點點胡茬。與那身耀眼的龍袍格格不入。
他歎了口氣,又揮了揮手。轉身時有顫抖,他開口,或許是問自己:“難道就沒有一味藥,來解朕的難。”
小太監不敢抬頭,不敢有聲。
奏書是從戶部來的,上麵赤紅的筆記浩瀚一片,皆是遙安這幾天死去之人的人名。從哪日的幾人,到最後總共的幾人。
蕭吟瞧著那宛如人之鮮血的字跡,隻覺得有好深好深的一口氣喘不上來。
嚴潘作為最早一批出現問題的人,因為有醫官的續命,不說有了完全能解的方子,但好歹也還有一口氣吊著,不至於早早踏上西天路。
但……
蕭吟啞著嗓子,緩緩開口:“給我叫太醫來。”
太監應聲而起,卻有士兵的報聲穿透清和殿的大門而來。小太監轉頭看了眼背過去的皇帝,吊著嗓子問:“何人來報?”
“磐石關百裡加急軍報!”
……
這幾天的雪開始化了,池霽最終還是沒有連夜離開遙安。
不論如何,他身上始終是有池溯的囑托的,池溯自認不著調歸不著調,但這幾年來,暗裡該擔的責任是始終沒有落下。
醉語堂在遙安的勢力總體上撤離得差不多了,他叫關鶴護著江挽樓,同所有人在那夜悄悄離開,撤到離遙安不太遠的地方等消息。
文嵐楓卻要留下來,一一二二的,算上他倒總共還剩四個。
柳靜姝一睡不起,池霽有時候真的害怕這人當真就這麼搞沒了自己的命。
但總算有文嵐楓時不時同他說“又泛紅了”、“涼下去了,似乎又好點兒了”、“不好不好,又起來了”,諸如此類,叫他原本的提心吊膽都變得平古無波了。
他開始咬著草想:是不是自己弄錯了?其實柳靜姝壓根就還沒有染上疫災?她或許真的隻是這麼恰好的著了風寒?
要不然,為什麼?為什麼能拖這麼久?
飲馬街上最初期的那群人已經無一例外,全都埋在了風雪裡。他自己偷偷去探過消息,那個李氏就是最先沒的,她畢竟離那孩子最近。
與她推搡的崔家愣子也不例外,而後是街上的三三兩兩。
要說裡頭,紀氏藥館的那個紀天倒是拖得最久的一個,或許是因為他本就是個大夫的緣故,老天順手算算一些功德,他數個一本子厚的,隨手許了他個最後死的結果。
那天夜裡,池霽讓自己被用藥草浸過衣衫包得嚴嚴實實的,偷偷摸摸地去紀氏藥館門前看了。
不太氣派的門搖搖欲墜地晃著,再沒有人去抱怨看不清鑰匙孔,那用金子塑的像還擺在那張桌上。
門裡是個老頭奄奄一息的抬眼。
紀老頭笑了笑,無力地摸著那金子塑像,昏花的眼睛似乎看見了宿夜裡有人的黑影竄過。
他隻當又是自己眼花了,塑像金燦燦的,他摸著真的很喜歡。但是他也要死了,方子好像還沒配好,爐上還煮著藥……
大夫……大夫……
大夫也要死了啊……天老爺,你真的,真的有一刻看過我們的世間嗎?天老爺,你真的……會憐憫眾生嗎?
夜,亮了;雪,化了。
屍殍遍野,所有死去人的臉上,都冰著未乾的淚。
城牆上有一雙少女的腳在晃動,就像是所有未經世事的女孩坐在秋千上那樣。柳靜姝雙手撐在身後,麵無表情地看著這一城的屍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