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你說,我肯定把知道的都告訴你。”
柳靜姝捏緊了拳:“你身上有沒有這場疫災的解藥?”
未等文跡淵有所回應,柳靜姝便抵著扇端,勾唇笑了笑,略帶自嘲:“我在想什麼?你身上怎麼可能會有。”
文跡淵縮緊的瞳眸鬆了開來,偏頭輕咳。滾燙的溫度勾出了他眼角的淚,搖搖欲墜地掛在那,幾分病色。
他垂頭:“我曾聽父親說,原本俞溱柏是帶著解藥的,以防遙安這邊生了事將自己的人帶進去。但幾個月前,渭城有人與他聯絡,似是對這邊的人起了疑心……”
“文家、薛如昇,還有他——”柳靜姝指著那位已經被拖離的臣子,說,“蕭成十八年的朝堂上,還有誰是叛臣?”
“我不清楚……”文跡淵低聲,滿是歉意,“對不起。”
柳靜姝深吸了一口氣,電光火石間,她想起了什麼,試探著問:“那你清楚這場疫災裡,人一旦染上疫氣,要多久會離世?”
“我不敢保證說,隻是大概有個數。我在他們的書信裡看過,至多三天。”
三天,她這反反複複的,少說也過去了十多天了。
她更近一步:“你說俞溱柏曾是帶著解藥來的,那渭城來的那封書信是幾日幾時的事,你知道嗎?”
“不、不清楚,我隻是聽父親提起過……”
“七月廿日之前?”
“什麼?”
“七月廿日之前的俞溱柏,有沒有收到渭城來的那封信?”
文跡淵混混沌沌的腦子裡不停回溯著之前的記憶,直到暫停在他剛從磐石關回遙安的那天晚上:文岱擦拭著他母親的牌位,風平浪靜地責怪他為了所謂的姐姐,就這麼跑回遙安。
那一夜的文岱若有所思地講,渭城的人似乎疑心這邊人的忠心了,他們必須得表現得更好些。
隱約裡說,那是秋時的事兒了。
“沒有,絕對沒有!”文跡淵忽然激動起來,“起疑是秋天的事,七月廿日還是夏天!”
柳靜姝抬腳越過文跡淵,擦身而過的那刻,她丟下了一句話:“文姑娘如今還在遙安,你想見便是去曲水亭。隻是文跡淵,你得自己想好,如今染著疫氣的你,真的適合站在文姑娘麵前嗎?”
這個灰暗的午後,文跡淵捧著自己脹疼的腦子,伏於膝蓋間。聽城牆裡風聲呼呼,哭嚎野野。青衣姑娘慢慢消失在他的視野裡,文跡淵不由自主地發著愣。
他鮮少有悔過自己的時候,連那陣哭喊著要跟隨文嵐楓的日子,都未曾有一刻去謾罵從前叛國的自己。
他是錦衣玉食的公子哥,是上層人裡最混蛋的那一撥,百姓如何於他不重要,國家存亡於他也不重要。
公子哥隻在乎自己的快活,文跡淵隻想見到自己的姐姐。
柳靜姝離開前的話如這場疫災中焚/屍的旺火,他在萬丈高的赤紅裡,終於看見了最不堪的一個事實——於他而言最重要的,不過是他自己。
文嵐楓這個姐姐固然重要,可在一切物事裡,她隻不過是小少爺在紙醉金迷中,數千次聽人提起、好奇,懷著無儘探究欲、與某人從小相比之下的,一個執念罷了。
小少爺遠沒有他自己覺得的那樣,在意這個姐姐。
而這刻,他醍醐灌頂,在凜冽中被人揭開了一個最難看的事實。他炙熱的鼻息澆灌著自己的雙掌,慢慢的,他埋於其間。
“姐姐……”
城下的青衣身影猶如初春垂岸浮動的新柳,春來時她綠意盎然,春去時她無聲駐足。她足下的岸,枝下的湖,皆是春看她的映射。
新潮湧動在每一個寂靜無聲的夜晚,柳靜姝一步步走過那些痛苦的臉龐,慢慢、慢慢有了答案。
她要往沈家去。
她漫無目的地拋著手裡僅剩下的一枚曉世寶錢,一下,又一下。每一下都是吉,但每一下都不是遙安的吉。
這僅剩的曉世寶錢,算的,是磐石關。
磐石關大勝,沈牧儀回來的時候,吃的卻是遙安的一個閉門羹。
那個報吉的兵士還在城門外徘徊,過了一夜又一夜。他在晨曦中慢慢嗅到了遙安的死氣沉沉,而在一個黃昏,他看見自己將領的臉孔出現了在這條路遙遙的遠方。
槿國的掌局者步步為營,要自己的人爬上蘆國攥兵權的位置。他們便將計就計:你要這個位置,我便讓你在這個位置上,看著,看著你們槿國是如何敗的。
——早在許杭正式坐上兵部尚書的位子前,沈牧儀就將磐石關的城防布局替換了。經許杭之手傳給槿國的是一份,崠慕軍手裡正式用的又是另一份。
槿國在不知不覺中被擺上了一個難下的位置,一招一式曝露於敵人的眼前,吃個敗仗,情理之中的事罷了。
槿國兵敗,消息由某些耳目之口快速傳到了許杭的耳朵裡。許杭不是個傻子,自然知道自己多年的蟄伏毀於一旦,準備匆匆逃離,卻網於自家主人布下的牢籠裡。
遙安疫氣四散,為了不讓蘆國其他的城池被殃及,蕭吟早早下了鎖城令。城內一步一屍,有些人的動靜便更加清晰可見。
跑之不成,許杭就那樣被捕入了牢中。
而這一切,停留於城外的沈牧儀一概不知,他隱隱有個預料,終是沒一個眼見為實。馬蹄緩緩踱著,他的眉頭緊緊鎖著。
……
蕭成十八年末,歲寒,乃月之下,遙安臨城有頑劣者燃炮。炮仗聲勢浩大,隨行者為喝新年,便燃了煙花,一場繁華。
清和殿裡鬱氣沉沉的帝王支手仰頭,在那扇窗裡,他看見了久違的鮮活顏色。煙花在空中綻開,每一束火光都成了流星,無儘墜入在了仰頭者的眼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