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你登上這位子的幾年時間來看,蕭吟,你說一個人要怎麼樣,才會成為皇帝的眼中釘、肉中刺呢?”
蕭吟的眉輕輕皺了一下,很快鬆開:“若以臣子而言,當然是有懈於朝政,瞞報民間情況。然要對一個臣子心生嫌隙,種種不妥之處皆要積累上一定時日,除非……”
“除非?”柳靜姝微微挑眉,環抱著手,進一步站在了沈、池二人之前,那扇子就敲打在她的肩頭,“撼林償花可不是什麼臣子一樣的存在,除非什麼?”
“除非那個人有反心,威脅到了……”蕭吟有一瞬的頓止,“我。”
柳靜姝忽然感覺到自己的身後有一道灼熱的視線,擦過她的肩膀,投射到了蕭吟的身上。她微微側身,沈牧儀就那樣站在自己的身後,看著蕭吟。
眼裡有一種她讀不明白的情緒。
她愣住了,不合時宜地想起了許久許久前,他落在自己發心的那一個吻。那時候風聲太大,自己的心鼓雷雷震耳,以至於遺忘了少年眼眸中轉瞬即逝的哀傷。
那個時候,他在難過。
柳靜姝終於回味過來。可他在難過什麼呢?
懷著這樣一種探究,她慢慢掃過少年的臉龐,仔仔細細解讀他的神情。少年的瞳眸大概是她所見過征戰殺伐之人中,最清晰的一雙,有時候就像一汪清水。
她看見那雙眸中清晰地映著自己的影子,餘邊是未消怒火的池霽。難過的清水與江湖浪子的怒火碰撞在一起,一刹那便卷出一個駭人的漩渦。而漩渦的正中央,是這一朝的天潢貴胄,蕭吟。
柳靜姝猛然看見,他的眼中起風了。
那陣風從沈牧儀眼中的那個漩渦中而起,吹拂過她的發絲,卷走了所有未平未解的疑雲。
她看見幼時捧讀詩書的沈牧儀在院中抬頭。一邊是身體羸弱,玩心卻大發著的阿姐正在與茯苓嬉戲,一邊是捧來許多兵部卷宗,儒雅隨和的侍郎先生正從前院走來,與他的父親遙遙招過了手。
他的母親正在溫茶,曹荀正在偷雞摸狗地企圖叫他出去。是少年的年少時光,是她在孤螢山中看不見的另一麵。
許杭對沈牧儀來說是怎樣的一個存在呢,柳靜姝才發覺,自己好像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漩渦中,江湖浪子的怒火已經又起一潮。他雖然很想就這麼給這位少帝一點顏色看看,但柳靜姝既然不讓,自然是有理由的。
於是他學著柳靜姝的樣子抱起手來,冷哼道:“你所謂民心所向的你父親,當年便是這麼忌憚我老爹的。”
他偏頭,束起的頭發隨著他的動作歪落到一邊:“誠然老爹當年的所作所為確實有那麼點兒威脅你父親的意思,但是蕭吟,你坐在這個位子上,應該也不傻吧?況且,不悔司裡的人都能受你招攬。”
他譏諷地看向薛如昇:“把所有人玩弄股掌間那麼久,難道你就沒從他嘴裡,聽過一丁點兒有關前朝時候的,你父親的故事?”
薛如昇虛虛抹了把不存在的汗,蕭吟如有實質的眼神落在他身上,叫他一瞬間如芒刺背。
“我倒確實還沒問起過你,有關撼林償花的事情,還有……”蕭吟轉了個方向,看向角落裡那群明顯更經曆了風霜的人,“不悔司?”
薛如昇當年向他投誠的時候,隻囫圇說了他自己的曾經,棄了所有能棄的,聽上去隻不過是個苦於無處施展才華的前朝舊臣罷了。
蕭吟從前的精力都放在與槿國的來往裡,從未有一刻去想過這個“不太重要”的倒戈者,他的從前又該是怎樣的。
角落裡有個人冷笑了聲,從黑漆漆的陰影裡走出來:“薛如昇,你原來還沒和你的新東家講清楚你的從前啊?”
薛如昇勉強笑了下,暗含警告:“章瑉,你彆過分。”
章瑉顯然不能釋懷不悔司裡出了他這麼一個叛徒,冷笑連連,拳頭隨著步伐一並向前:“我早就同你說過,心有異者,當誅殺之!”
“章瑉,你怎麼就看不清!事到如今,即便是殺了我,你也改變不了什麼!先主已經沒了,滄珈苜回不來了!”薛如昇沉著臉衝他道,妄圖這一喊能將章瑉這群人從執著中叫醒來。
可他忘記了,那麼多年的汲汲所求裡,不悔司隻是想找到一個人。哪怕她如今要放下一切。
所以章瑉道:“即便滄珈苜沒了,我們也永遠都是先主手下的人!薛如昇,是你為求富貴背信棄義!”
“背信棄義又如何?!我也不過是個人!”薛如昇並不想以拳腳相對章瑉,他抬手擋著臉,連連後退,嘴卻仍道,“安穩的富貴誰不想要?難道所有不悔司的人都得像你們這樣,可笑地感動著自己?”
“滄珈苜已經沒了,你們也不再是誰的臣子!沒有人要來困住你們,你們大可以有自己的生活!”
“你!”章瑉氣急,揮拳要落。
空中卻有一條長鞭如蛇般遊走過眾人的肩側,精準纏繞住章瑉的拳頭。目露紅意的章瑉愕然回頭:“唐栝,你乾什麼?”
便看見長鞭的另一端,唐栝微微抬頭,示意他去看柳靜姝。
柳靜姝短暫發散的思緒在感受到章瑉的拳風後便被拽了回來,她沒多想便舉起了那隻拿著扇子的手,將人攔住。
那一瞬,她的腦中給出了答案:沈牧儀從前,或許是敬仰過許杭的。
她想,她應該是看懂了沈牧儀的難過的。因為就在剛才,她從章瑉的身上,看到了相似的眼神——那是一種看著信任之人與自己背道而馳的難過。
如果說得難聽點兒,那就叫背叛。
隻是章瑉的難過比之沈牧儀,要淡上許多。或許也是因為他早有所覺的緣故。
她替唐栝回答了:“章瑉,我們先聊。”
“拳腳就先彆動了。把該聊開的都聊開,省的大家都心懷芥蒂。”柳靜姝頭也不回,一手橫在池霽麵前,“你也是,都放下這麼多年了,彆因為來了這兒就什麼都不管不顧的了。”
池霽蠢蠢欲動的手垂到了身側,毫無起伏地喊她:“柳靜姝。”
柳靜姝的眼睛又彎了起來,裡頭毫無笑意,像是她的一個習慣性行為。合攏的折扇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打在她的下顎。
餘光中她看見沈牧儀看向了自己,似乎皺了下眉。她腦中很快將剛才的場景重演,沈牧儀似乎,是在看扇子?
扇子上有什麼能令他皺眉的東西嗎?
柳靜姝一邊開口,一邊不著痕跡地垂眸去看扇子:“鬨了這麼久,我們該說回正題了。”
蕭吟不發一言,他看著哄擁進來一下子將屋子塞滿了的這群人,莫名有些好奇,江湖是什麼呢?
他想自己這拘於皇宮的一生,歸尋到底,最有江湖之氣的人,也就是沈牧儀了。於是他看了沈牧儀一眼,順從地不去計較這群人的膽大包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