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掌管六宮,卻出了這樣的事。罰你三月俸祿,今後都給朕警醒點。”
“臣妾認罰,請陛下息怒。”
皇帝坐了下來,汪監奉上茶。他啖了一口,看向淑妃。
“卿兒起來。”
原非上前兩步攙著她,季時卿就勢擺起來,一副病怏怏的樣子。
淑妃還是頭一回見著皇帝發脾氣,實在是嚇著了,身抖如篩。若是旁時見著季時卿這樣矯揉造作,她肯定要出聲諷刺,今日隻顧得害怕,頭也不敢抬。
“淑妃,罰禁足三月,減俸半年,抄女戒、宮規五十。皇後督查,不可有怠。”
皇後低垂眉眼應道:“臣妾遵旨。”
淑妃暗自垂淚,也不敢抗命,小聲應道:“臣妾遵旨。”
皇帝發了一通脾氣,瞥一眼美滋滋的季時卿,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平樂胡鬨,罰禁足一月。”
她吃驚地瞪大了眼睛,貴妃忙給她使眼色,她扁扁嘴,不情不願地認下了:“平樂遵旨。”
不過晌午,天已經像冬日的傍晚一樣擦黑,濃雲密布,一片一片的灰色疊在一起,一絲光也沒有。大雨傾盆而下,龍王似乎酣睡過久,起來便跌了茶碗,水從他的碗裡流不儘般地湧出,鋪天覆地而下。
宮城的甬道上都有了積水,台上麒麟頭的排水口嘩啦啦地吐水。高低錯落的亭台樓閣,琉璃瓦都隨著雨滴開始奏曲兒,簷角的雨落珠一般地墜,你追我趕,忙不迭地。
德安殿外,一人撐傘緩緩走來。一柄油傘遮住了他的麵容,隻露出頎長纖細的身體,穿著鴉色廣袖長袍,袍子已經有些舊了,領口邊角洗得發白。此時雨水飛濺,他的鞋襪都已經濕了,衣擺也透了大片,黏糊糊的隨著他的步子貼在腿上。
邁上台階至廊下,守在外麵的小黃門冷淡地瞥他一眼,絲毫沒有要上前替他收傘的準備。
他把傘收起,朝外抖了抖水,靠著廊柱放下,又挪著腳步走到旁邊,離殿門稍遠的地方,彎腰撈起衣擺擰出水來,雨水稀稀拉拉地從他的衣服裡鑽出來,轉眼腳下就是一灘。
衣服被擰過的地方起了褶皺,愈發顯得破舊。
他草率地整理自己,這才抬起頭。那是一張極儘光華的臉,饒是這一身破舊衣裳,身無綴飾,也難掩他的姿容。遠如滄海,內斂著洶湧的漩渦,幽深廣闊,不必灑下日光,就在陰沉的天空下,水波是幽深的藍與清冷的白,那麼孤獨而冷冽的待著,便是他的樣子。
廊下乾爽的地麵因為他的腳步而留下一片片水漬。他重回到殿門前,小黃門朝他一躬身,平靜的聲音沒有半點波動:“侯爺,陛下已經恭候多時。”
這意思,便是皇帝已經等得不耐煩。
他踏進殿門,臉上既沒有遲到的愧疚,也沒有怕受責罰的惶恐。少年的臉,如千山月,萬年滄海,就這麼靜靜的,好似凡俗事都不再能引起他的波瀾。
德安殿內乾燥的織絨地毯被他濕漉漉地雙腳踩出一個又一個臟汙的腳印。
皇帝坐在桌後批奏折,抬頭看了一眼地麵,嫌惡地撇嘴。一旁的總管太監趙德路心領神會,悄悄地招來人立即灑掃。
少年低著頭行到殿中,規規矩矩地跪地叩首:“兒臣拜見陛下,恭請陛下聖安。”
他們父子的容顏並不相似,皇帝威嚴,臉長而端肅,眼睛不大不小,眼光如刃。少年的臉則柔軟許多,菱形臉,骨骼深邃,一雙鳳眼總是斂著些愁緒。
“怎麼來得這麼晚?”皇帝的聲音又硬又冷,並沒有叫他起身,而是責怪他的遲到。
少年無悲無喜,平靜地抬起頭看向威嚴的父親:“風雨路難行,故而遲晚。”
“拙劣借口。”
少年似要辯駁,最後隻是眼尾留下些許不甘,抿著唇拜下來:“兒臣請罪。”
他的逆來順受卻叫皇帝的氣沒處撒,重重將手裡的折子拍在桌子上,皇帝沉聲道:“今年天災頻至,春旱夏澇,到秋日晉北五州也是顆粒無收。朕已經派使臣往楚借糧。”
他緩緩抬起身子,垂著眸盯著眼前的地毯。這是政事,從來輪不到他參與。
“朕許諾,遣質子和親。”
他這才抬眼,眼裡有一絲波動,似是恨又似隻是不安。
“朕給你一個機會,為你母親正名。”
皇帝一句話,終於激起少年的情緒,鳳眼裡是藏不住的恨與怨,那些疼惜與不甘,在日日臟汙的角落裡被錘打、烙燙,變成恨毒和殺念。
皇帝好似看不見他的眼神,不管他顫抖的身體和直接發白的拳頭,隻是說:“朕要楚國的玉璽,拿到玉璽回京,朕便即可下詔書為你母親正名,為她修書立傳,讓她的屍骨歸入皇陵。”
他不懂,這個世界上怎麼有這麼冷血的人,日日伴他身側的,為他生兒育女的妻子,最後不過淪為他手裡的棋子,連死後都不會被放過。
他想不明白,便不想。他隻知道自己要怎麼做。
“兒臣遵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