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相公那日設宴,小兒從去,多飲了幾杯。席間談及家中子弟眾多,豪門似海深。小兒忍不住跟著抱怨,沈相公便說‘如今世家重名,名敗則身裂,當初徹兒為了一賤籍女子忤逆離家,本已是聲名狼藉’……”
謝侯爺歎息一聲,打量著公主神色未動,便接著說:“小兒由此又想到那女子,中間為那女子贖身不得,還是沈相公幫著將那女子從尚樂坊脫籍出來。”
“侯爺可想子霽去邊疆?”季時卿打斷他的話,謝侯愣了一下,眉頭一皺:“他素有此願,隻是……”
“想必侯爺與夫人舍不得。”
他也不躲藏,誠實地點頭,長聲歎息:“也罷,雛鳥安於巢總是受不起風雨。”
季時卿一笑:“如此,便讓自己去邊疆吧。沈相公的事侯爺暫且不必管,至於侯爺的家事……”她尾音一轉,謝侯一個激靈站了起來:“老臣定清掃門庭,絕不重蹈覆轍。”
窗外秋雨淅瀝,珠落玉盤聲聲切切。一場秋雨一場寒,眼看已入深秋,今年的雨水果然是多。
室內泥爐暖火,爐上水壺聲沸。嫋嫋水汽盤桓而上,茶香四溢。
“今日陛下已經準奏調謝明徹入長昭軍做參軍,這是明降暗升,咱們的籌算沒能動他半分。”
“可他到底是離開了禁軍。”
沈著清年逾五十,麵龐圓潤,眉眼和藹,此時擰著眉頭有幾分狠色。
“公主,如此冒險之事既不能一擊得中,隻怕將來老夫連賀博尚的結局都落不上。”
季時淼吹了吹杯子裡的熱氣,仍是平靜。她輕輕抿了口茶,抬眸朝他笑:“沈相公怎麼這樣急躁?”
沈著清氣歪了胡子。
她將茶杯撂下,聲音也沉了:“沈大人這是怕了?”
見他不出聲,季時淼哼笑:“當初你縱著女婿與外人勾結,可不像是這麼膽小的樣子。”
沈著清臉色一凝,扶在膝上的雙手攥成了拳。
“此事老夫並不知情。”
“鄭大夫人是您的親生女兒,鄭將軍坐了裡外勾結的賊,沈大人如今也助我調離謝明徹,怎麼能說毫不知情呢。”
“沈大人出仕三十餘載,少年成名,如今離首輔之位僅一步之遙,便就甘心一直屈於人下?周勃雖有才,但不及卿。”
她言止於此,室內靜默,窗外雨聲愈發張揚。
沈著清半斂著眸子。
自然,是不甘心的。他二十一歲一舉中第,榜眼之名乃十數年寒窗兢兢業業之果。周勃又如何能與他比?他所賴不過家世,有一個追封大公的曾祖,一個位至宰輔的叔父,還有一個做過首輔的姑父。
官宦世家,名聲其累。
沈著清想,若他出身高門望族,如今定也早是首輔。
當年嫁女時,他不並知鄭長河包藏禍心,鄭氏好歹也是世家,把女兒嫁過去,也是給沈家鋪路。
後來偶然得知,他竟也沒有揭穿,就這麼不明不白稀裡糊塗地過了這麼多年。
也許在他心裡也一直期待著有一日改朝換代,沈家能有從龍之功。
季時淼並不著急,等他自己想明白。沈著清這種老狐狸,心裡盤算的比誰都清楚。
先前長昭軍一案他雖涉局,卻脫身脫得比誰都乾淨。
見他抬起眼,季時淼也不著急問,執起壺給他添上茶。他杯子裡原本的茶水並沒有喝,水幾近是滿的,她隻點了兩滴,力道把握得極好。
雨水淅瀝,竟連綿了好幾日,空氣裡都是潮濕的。枝頭的殘葉被無情地擊落,落進樹葉堆裡,泡進雨水裡,像一團爛果子。
枝頭空空,蕭索成片。
今年的冬天來得格外早。夜半起了風,小雨轉做小雪,冰碴兒一樣的掉。早上起來時也不見蒼茫,遍地薄冰。
謝明徹離京那天十裡亭外已是一片土色,草色萎黃。多情自古傷離彆,更那堪,冷落清秋節。
季時卿鼻尖兒凍得通紅,她披著大氅站在十裡長亭外送彆謝明徹。
一月餘,他瘦了許多,臉頰凹陷,眼中滄桑如這初冬的草。
“子霽,到了北邊要好好照顧自己。”
“公主放心吧。我荒唐了這麼些年,這次不會再讓你們失望了。”
季時卿拍拍他的手臂:“子霽,彆想這麼多。”
他回頭望去渺小的城樓,眼中湧起熱淚。
“此番離京,上不知歸期,京中局勢複雜,”他扭回頭來看著公主,“請公主珍重。”
“不必擔憂我。”
原非手裡托著東西上前,季時卿將東西拿起來謝子霽才看清,驚呼:“金絲軟甲?”
“送你了。”
謝子霽卻沒敢接:“這是聖祖爺賞賜的物件兒……”
季時卿拉起他的手放進他的手裡,低著頭說:“我在京城左右無刀劍,用不著這東西。”
謝子霽捧著,深深一拜。
他獨自一人北上,身影那麼孤寂。一人一馬漸漸在視線中變得如石子一般小,消失在荒草的儘頭。
傅南笙從長亭走下來,把身上的披風蓋在她的肩頭。她仍翹首看著天際安靜的地方,似有些失神。
“回去吧,你這幾日身子不好,彆再著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