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時卿躺了一會兒也睡不著,就拉著原非踢毽子。難得外麵亂成一鍋粥,他倆還有這樣的閒情逸致。
傅南笙進來時就見著這副歲月靜好的畫麵。他的心柔軟得一塌糊塗。
可是手裡的竹筒提醒著他,這個會笑得如仙女的姑娘有一顆七竅玲瓏心,城府頗深。他不能也不敢鬆懈絲毫。
他走進院子,季時卿隻瞥了一眼,仿佛沒見著這個人似的,和原非你來我往地踢毽子。
太陽已經西斜,大片的光將雲層燒染成一片血色。偶有幾隻飛鳥振翅而過,徒留嘶鳴一聲,恍若隔世。
庭院高牆深鎖,殘留的日光被擋在外麵,留下一片陰影。遠處明亮磅礴,眼前一方院子卻顯得森冷陰暗了。
傅南笙把手裡的拇指大的竹筒扔在地上,眼錯不見的大約都不會注意到。可這東西,季時卿太熟悉了。
她停了下來,毽子落在地上,“鏘”一聲。
原非也愣了一下,心頭猛跳。季時卿隻是盯著地麵看,眼珠都不錯一下。
“你想殺了鄭國質子與鄭國聯手攻晉。”他的聲音絲絲透涼,往日的溫存儘數幻滅,“但是在盛京,你最得心應手的一把刀,已經死了。”
原非瞳孔一縮,手腳冰涼,月華……他抬眼看向公主,害怕極了。
季時卿仍怔愣著,仿佛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她顫抖著蹲下來去捏那枚竹筒,這本是該送到月華手上的密信。
眼前淚水模糊,她的手摸了好久才捏住竹筒,小心翼翼攢進掌心裡。
“她怎麼死的?”
“一個細作,你覺得她會怎麼死?”
季時卿渾身的血都涼透了。
月華啊,那姑娘多傻,小小年紀就遠赴異國他鄉,隻是為了報她的救命之恩,舍了半生,舍了性命。
月華呀,那姑娘討喜可人,打小兒就陪著她。陪她一起讀書習字,陪她在大雪裡跪著、挨著,蕭氏的刑杖大多打在了她瘦弱的身上。
她想過,等傅南笙的事情定了,就把她接回來,讓她踏踏實實地過下半輩子。
“為什麼?”她像嗚咽的小獸,喉頭又澀又黏,吐出每一個字都如同割裂一般。
傅南笙看著她沒說話。
季時卿抹把臉站了起來。她幾乎站不穩,原非上前扶住她。傅南笙伸出的手又縮回,最後隻是站在原地冷然看她。
她的眼裡有如天際殘陽一般的顏色。
“傅南笙,從前騙你愛你傷你護你,此心寸寸成灰,無怨無悔。今日,你囚我親長,殺我摯友,辱我宗室,此仇不共戴天。要麼你殺了我,要麼從此你我便是敵人!”
傅南笙不明白,為什麼永安門前,朝陽殿下,她尚且能理智,平靜如古潭深泉。而此時此刻,不過死了一個細作,她卻驟然生恨,要與他不共戴天。
他不明白,季時卿的心裡怎麼可以裝著那麼多人,為什麼每一個都比他重要。
他知道,她放下這樣的狠話,若今日不殺她,便如將自己的軟肋親自送到她手裡,從此砧板魚肉,任其宰割。
“我不會殺你。”傅南笙藏起所有的不甘和失望平靜地說,“你也永遠,不能成為我的敵人。”
季時卿如狂風驟雨中一株幼苗,她緊緊攥著原非的手才能勉強站穩腳。
白楓走進來附耳說了什麼,他神色一凜,旋身往外走,臨至院門,他又回頭:“小九,你好好休息。”
他的身影消失在門外,季時卿終於崩潰,她伏在原非的身上,嚎啕大哭。
這一夜平靜無波。邯鄲城的百姓尚不知宮城裡的驚天動地,隻在夢裡安睡著。
朝陽殿內燈火通明,被人逼到這個份上,這皇帝做的實在有些跌份兒。但是季啟禮好似全然不在意,他手撐著龍椅的扶手,閉目休憩。
來早朝的大人也不得回家,除了沈著清,全都窩在這殿裡,站了一天腿酸腳麻,也顧不上什麼矜持,全都席地而坐,疲憊地耷攏著眼皮。
皇後的宮裡聚著所有女眷,既恐懼又疲倦。方妤握著皇後的手,守在她床前讓她安睡一會兒。
公主府裡也安靜得如無人一般。若非屋子裡燃著燈,就好似夜色凶惡的血盆大口吞噬這裡所有的生命。
季時卿在書房裡發呆。她麵前放著的是在盛京侯府裡,傅南笙畫給她的畫。這幅畫她一直小心收藏,從京城到越州,再從越州回京城,她一直帶著。
也許有這幅畫在,就總會覺得心裡那一點點期待雖渺茫但不至於破碎。
雪霽梅香院深深,萬丈紅塵此中人。
她抬筆寫上了後兩句:酒儘花折人不歸,黃泉一路事事休。
筆下字跡清秀有力,全然不同她往日胡亂寫的蓬草一樣的大字。
傅南笙推門進來就看見她在桌子前發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