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臨安飲儘杯中碧色茶水,起身道彆意欲離去,唐姬卻又叫住了他。
“顧淵。”她抬頭,認認真真地看著他,“《四國分立賦》雖好但到底也隻有六歲孩童的眼界。”
言下之意,你隻考慮到了外患,卻沒有考慮到內憂。
大溪王朝崇明皇帝當政以來,奸佞當道,諸子奪嫡,外戚乾政。當下困局又豈是一篇短短的《四國分立賦》可以破解的?
顧臨安猛然頓住腳步,微笑:“多謝唐姑娘提醒,我會注意的。”
待他離開後,金絲楠木廳裡不知何時多出了一名黑衣侍衛。
“公主殿下。”黑衣人出聲提醒,“太子殿下說了,此人若是拉攏不了,殺了便是。”
唐姬一個眼神按住了蠢蠢欲動的黑衣暗衛:“不急,至少我們確認了,顧淵不會倒向李公公。”
微風拂過,露台上翡翠珠簾撞擊聲清越。
“讓你找顧淵的生辰八字,你找到了麼?”
“回稟殿下,找到了,需要通知北鎮撫司嗎?”
“不急。”唐姬垂眸,笑意淺淺,溫和的褐色眸子裡卻顯出森然涼意,“逼他的人不能是我們。”
她反反複複翻看著黑衣男子遞來的那張小紙條,闔上雙眸,將那小紙條揉搓成一團,放在燭火上燒了。
唐姬預感,顧淵入仕,必然會引起一場場血雨腥風。
“走了。”
*
崇明十三年,春,廣陵城。
現在是廣陵城最美的時候,小秦淮河兩旁柳枝抽條,低低拂在水麵上。小秦淮河正中,一艘描漆灑金畫舫晃晃悠悠地行駛著,畫舫內隱隱傳來清越評彈聲。
突然,岸邊一人落水,畫舫晃了晃,一身著藕色宮裝,披著銀狐裘大氅的姑娘掀起船艙外掛著的雲錦簾子,示意侍立在船頭的侍衛將人撈起來。
顧臨安抖著濕淋淋的衣服站在船頭,藕色衣裳的女子幾乎不易察覺地後退一步。
她嫌臟。
“顧淵。”她扯了扯嘴角,“我們又見麵了。”
“唐姑娘。”
“你怎麼落水了?”
顧淵無奈扯了扯嘴角:“錦衣衛抄家。”
唐姬嘴角顯出一抹不易察覺地笑:“顧淵,我這有酒,你喝點去去寒,免得著涼了。”
顧淵接過酒,見她沒有追問下去,便感激一笑:“唐姑娘這是第一次到廣陵城?”
“嗯。”容顏平淡的姑娘點點頭,“我第一次來,你給我講講這廣陵城的故事,如何?”
顧淵倒了一小杯酒,一飲而儘。
“好。”
“這裡曾經是大晟王朝陪都,現在是文昌公主的封地。”顧淵接過侍衛遞來的布巾,擦拭著濕漉漉的雙手,“廣陵城過了江便是前大晟王朝的宴都。”
“這些史書裡都有記載。”唐姬端坐,靜心聽著琵琶音,“我想知道一些史書裡沒有記載的東西。”
“史書裡沒有的?”顧淵放下手中盛酒的小金杯,“大溪王朝軍隊猛攻半月,廣陵城守將不曾投降,待城門被攻破那日,軍隊肆意屠殺城內百姓半月有餘,就連這小秦淮河的水也被染的通紅。”
顧淵垂眸,掩飾如炬目光。
“守城將領乃是宴都太子東宮柳太傅第三子,城門破後,柳將軍為亂軍所殺,屍骨無存,廣陵城幸存百姓在南城門外給他立了衣冠塚。三月後,當今聖上得知此事,將那衣冠塚夷為平地,立衣冠塚的人皆被了誅九族。”
“這幾年……”他自嘲似的笑笑,“百姓過得都苦,自從那文昌公主親手接管廣陵城後,百姓的日子才慢慢好起來。”
皇權更迭,權力傾軋,生命湮滅,一切血雨腥風也就凝聚在這短短的幾句話中了。顧淵透過畫舫鏤空的窗看向碧綠的水麵,隻覺得血腥氣混著殺意隱隱襲來。
“你說銘都軍隊屠城數十餘日,那你是怎麼活下來的?”
船艙內琵琶音戛然而止,藕色衣裳女子猛然睜眼。
看似是一句尋常疑問,隻有侍立在船艙外的黑衣侍衛才知道這疑問裡夾雜著諸多刺探。
“我嗎?”顧臨安勾勾唇角,笑意卻不達眼底,“我那時在江都,不在廣陵。”
顧淵心虛了,她想。
夕陽橘金色的光簌簌落下,鋪灑在河麵上,波光粼粼的,晃得人眼花。立在船頭的黑衣侍衛掀起簾子,讓夕陽暖光落在船艙裡。
船靠岸停了,藕色衣衫的女子抬了抬手,琵琶女抱著琵琶行了一禮,悄無聲息地退了下去。
“唐姑娘,我也……”
女子抬眸,認真盯了他一眼:“其實我可以帶你回京的。”
“不必了。”顧臨安躬身謝過,“若是我跟著姑娘回京,那豈不是就相當於卷入黨爭了?”
顧淵下船後,站在船艙裡的黑衣侍衛看著自家殿下陰晴不定的臉色,心底暗道不妙。
一天被拒絕兩次,無論換做誰,都會不高興吧……
“殿下,要不要……”黑衣男子坐了一個抹脖子的動作。
女子睨了他一眼:“小五,你讀過顧淵寫的《四國分立論麼》?”
小五搖搖頭:“沒有。”
“他說過,天下之本在民。”女子攏好袖子,笑吟吟地看著一臉茫然地侍衛,“我又去翻了他的其他文章,他還說過君權民授,不過那篇文章被我找人燒了,否則啊……他腦袋可就沒了。”
“這麼說來,顧公子和殿下還挺像的。”
“像麼?”女子摸了摸下巴,喃喃自語,“若是他真的像我,那咱們倒是不得不防著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