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琛心有所感,遙遙回望,卻什麼也沒看到,唯餘滿目塵沙。
洛微先去打上酒,琢磨著找地方買些紙筆畫圖。
酒肆小二見她買的是涼州春,好心提醒這酒極烈,就算是酒量極好的人,買前也會思量再三。洛微道了謝,卻堅持不換酒。她心道這樣才好呢,之前那些酒已經不起作用了,還望這涼州烈酒能讓自己多撐些時日。
前方傳來了孩童的朗朗讀書聲,洛微一時百感交集,忍不住走上前駐足觀看。
學堂裡坐著十多個孩子,小的五六歲,大的十來歲,膚色黃黑,兩側臉頰上有明顯的紅痕。靈州氣候乾燥,風沙肆虐,待得久了大多是這個樣子。
這裡能隱隱約約聽到城外傳來的廝殺聲,想必之前巨石砸落地麵、橫木撞擊城門的聲音會更加清晰。但每個孩子手上都握著書卷,神情專注,並無慌亂憂慮,用十分稚嫩的聲音朗誦著慷慨激昂的戰歌: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於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坐在前方的先生一句句講述其中含義,字字珠璣,典故逸聞信手拈來,引得下頭學生目不轉睛地盯著他,唯恐錯過了一字半句。
一節講完,他發現中途過來的那個身影,還站在窗外聆聽,不免有些動容,推門出去:“閣下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進來坐著聽。”
洛微鄭重地摘下幕籬,行了禮:“實在對不住。在下洛微,方才聽見孩子們的讀書聲,一時感慨萬千,不曾想打擾到了先生,失禮了。”
先生躬身還了禮,溫聲道:“不妨事,洛姑娘想聽的話,隨時都可以來。在下沈青辭,是這裡的教書先生。”說罷,他再次點點頭,轉身往回。
洛微想了想,又叫住他:“我有個不情之請,能否借先生紙筆一用?”沈青辭自然沒什麼意見,領著洛微進來,替她在後邊收拾了個書桌,又找來紙筆。
學堂裡的孩子都在認真溫習功課,聽到動靜好奇地抬起頭。洛微沒有敷衍,依舊認真見過禮,說明了緣由。孩子們被沈青辭教得很好,紛紛起身還禮。
沈青辭笑了笑,目露讚許之色。
陣法繁瑣複雜,容不得半點差錯。
洛微一邊回想,一邊細細勾勒,絲毫未察覺天色已暗,孩子們早都走空,獨留沈青辭一人。
沈青辭並不催她,也沒有要走近查看的意思,自己拿了本書坐在原地慢慢看。
直到洛微放下筆,拿了疊箋紙開始寫信,他才終於忍不住出聲教育:“你握筆的姿勢不對,這樣寫出來的字不會好看。”
“啊?”洛微茫然地看著他,發出一個簡短音節。
沈青辭為人師者的本能充分展現,諄諄教誨:“握筆的姿勢關係到你運筆時的輕重掌控和氣勢連貫,你現在指下不實,筆不穩。”他自己拿了支筆,示範給洛微看。
洛微學得挺快,沈青辭滿意地點點頭,重新低頭看書。
誰料剛翻看幾頁,一抬頭,赫然發現她又變回去了。他敲了敲桌麵,輕聲提醒:“食指……”洛微態度極好,立馬改正。
再一抬頭,又回去了。
……
沈青辭放棄努力,乾脆轉了個身,眼不見心不煩。
洛微寫好信,左手在上方輕輕一拂,墨跡就乾了。
她小心地將信和圖收好,下意識想拿酒來喝,又想到所處之地,及時停下了動作。
“我有一個妹妹,和你很像,”沈青辭突然開口說道。洛微抬眼,等著他繼續說下麵的話。
沈青辭歎道:“不是長得像,是給人的感覺很像。因為一些不太好的事情,我和她分隔多年,但還是第一眼就認出來了。小丫頭凶巴巴地裝作不認識我,其實背地裡一直在偷偷看。”
說到這兒,他眼裡浮現出懷念之色,嘴角掛著寵溺的笑意:“我知道她就在附近,但覺得由著她的性子鬨幾日,也不是什麼大事。”
“我時常想,如果一早拉住她,告訴她,哥哥還在找她,想讓她好好活著,甚至遠勝於自己活著,”沈青辭臉上還留著笑意,可眼中含淚,已是刻入骨髓的悲傷,緩緩地問自己,問一個重複了許多遍的問題:“那麼她服下毒藥時會不會多猶豫一點,會不會如今就是完全不一樣的結局?”
洛微突然想起了雲琛。
與雲琛的短暫相伴,是這顛沛人生裡難得純粹的溫暖時光,不必左思右想,無需瞻前顧後。那個總是溫柔地望向自己,眼帶笑意的人,如果聽聞自己的噩耗,會也像這般悲傷絕望,抱憾終身?
她突然有了惜命的念頭,死寂已久的心,劃過一絲淺淺暖流,漸漸遊走至全身。所過處,經脈疼痛稍有緩解,體內亂竄的內力略略平息。
洛微方體悟到沈青辭的用意,走上前認真道謝。沈青辭鬆了一口氣,又勸了幾句:“人生數十載,說來也短暫。承蒙雲將軍關照,我才能在此地教幾個孩子念書。但如今北胡大軍攻來,明日會在何處,我們都不知道。所以,更該珍惜眼前。”
“先生放心,”洛微眼神堅定,給了他一句承諾:“靈州一定不會丟。”
沈青辭有些訝然,又很快想明白。他振袖而起,躬身行禮:“如此,就謝過洛姑娘高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