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微坐在城樓頂上,眺望靈州城裡的景象。
家家戶戶懸燈掛彩,人人歡聲笑語。縱然有親友同袍戰死沙場,但能在認定的死局中守住城池、凱旋而歸,其中的喜悅激動就稍稍掩蓋了悲情。
更難得的是,此役北胡王耶律烈、大王子耶律拓皆在眾目睽睽下身死,北胡軍死傷慘重,這在過去北胡與中原的戰役中是從未有的事情。北胡士氣全無,剩下的北胡王族也難堪大用,未來目之可及的十年乃至二十年,北境可以太平了。
真好。
洛微輕歎一聲,下意識去腰間拿酒喝,才想起酒囊早已經被丟在了城外戰場。那時以為此去定要拚得玉碎,再留著也是無用。怎麼也沒想到,得益於雲琛的梵音鼓聲,反而讓紛亂的內力借機回歸了正途。
正想著,眼前突然出現了個酒葫蘆。
她回過頭,果然是雲琛。
洛微如今並不想離雲琛太近,一則是她不足為外人道的離奇經曆,而更讓人意難平的,是九韶乃至於楚王宮,與朝廷不可逾越的仇恨鴻溝。
隻是走到現在,她生機損了大半,有心無力,實在沒力氣管那些因果難辨的事。
這幾日她幾乎沒有合過眼,之前又是連番惡鬥,混亂不堪的內力從枯竭到橫衝直撞,正著反著地不知轉了幾圈,累得連一根指頭都不想多動。偏偏聞見葫蘆口飄出的幾縷酒香,洛微有了三分意動,手比心快地接了過來,仰頭喝了一口,才好似活過來了些。
雲琛順勢在她旁邊坐下,也跟著喝了口酒,自顧自地說道:“我這一路跟著你,中間還去買了壺酒,是不是輕功還可以?”
不待洛微回答,他又說:“不過我也大概猜出來了,前幾日北胡人攻城的時候,你就在這樓頂上吧?”
洛微頗感意外,不自覺地點了點頭,眼裡有些疑惑,忍不住問他:“我隱匿氣息的功力應該還可以,又隔著這麼遠,怎麼會?”
雲琛笑了笑,說道:“跟武功沒有關係,是感覺……我既盼著你在,又怕你真的在。”
洛微瞧見他眼睛裡的熾熱情感,想起京城過往,心中難免有愧,低低說了句:“對不起。”
雲琛搖頭道:“你我之間,用不著說對不起。我以前就說過,你怎麼都好,雲琛甘之如飴。”
他仰靠著屋脊,隨口數著天上的星星,一邊問她:“哪裡不開心了?我看你之前的信上說,穆春秋和你有仇,你打算怎麼報仇,我幫你啊。”
洛微久久不語,而後長歎道:“到此為止吧。說到底,報仇隻是滿足活人的念想罷了。人死了,就什麼都不知道了,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如今活著的,就剩我一個人了。”
她神情哀戚,整個人被濃重的悲傷和寂寥所包裹,與這世間完全地割裂開來。北風獵獵,衣袖翻騰,若將飛而未翔。
師門覆滅,故友皆亡,連追殺許久的仇人都死了個乾淨。上天安排她多年後醒來,原來就是為了讓她親耳聽著一個又一個的死訊麼?
雲琛心裡發慌,暗暗伸手繞到她身後,將人虛攏住,話裡卻還是輕鬆的笑意:“可不止一個人。除了我,岑叔每天都在念叨你。你不在,他連一起討論話本的人都沒有了。這回知道我出京,特地跑來囑咐我,說如果遇到你的話,一定要告訴你,那副江陵地圖他已經送出去了,真的找到不少奇珍藥材呢!”
洛微一愣,被這般溫情的描述突兀地打斷了愁緒,多多少少染上了點暖意。雲琛再接再厲,又說道:“還有你那幾個丫頭,整天哭哭啼啼地念著你。虧得我氣性好,把人全都好好養在院子裡,這會兒也巴巴地等著你回去呢。”
洛微的態度不自覺地軟和了下來,輕聲道:“多謝你。”
雲琛直起身子,湊到她麵前,又好笑又無奈:“你看看你,不過片刻工夫,又是道謝,又是道歉的,你就不能和我說點彆的?”
“我……”洛微茫然地看著他,又想起了另一件十分對不起他的事,問道:“你的傷好了麼?”
“好了,”雲琛答得乾脆,又狀似嚴肅地說道:“岑叔那會兒見了傷口,還說要是再晚來一會兒……”
他刻意停頓了好半天,直到洛微緊張地轉過頭來,抓起他的手試脈時,他才慢悠悠地接上最後一句:“傷口就自己長好了。”
洛微一口氣沒上來,甩開他的手反手給了他一掌,扭頭就要往下跳。雲琛連忙拉住她,東拉西扯地道歉,就是不肯讓她走。洛微被他纏得受不了,無奈之下生出了自暴自棄的念頭,主動提起舊事:“你知道為何我與穆春秋有仇麼?”
雲琛擺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笑道:“不知道,你說說看?”
洛微見他無知無覺的樂觀模樣,滿心都是自嘲和自我厭棄。
她想,就看到這裡吧,也算是個圓滿結局。為靈州城出了點力,救了幾個人,甚至意料之外見了雲琛一麵,最後自己這個叛黨妖孽死在他手中。
都解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