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給揚州城染上了一抹幽遠。
踏過石板路的腳步聲,交錯躍動的心跳聲,在暗夜裡清晰非常。
月瑤緊緊回握著他的手掌,奔跑間,她的眼裡再也見不到任何人了,隻有在前方引路的雪袍郎君…
他們將隨行的丫鬟,匆匆而過的行人,都遠遠地甩到了身後…
戚玦終於停下腳步,身後的女郎撫著狂跳的心口,疲累地喘氣…
“ 李公子 ”,月瑤依然神色張皇地抓緊了他的手,仿佛這樣才能尋到一絲安慰…
“ 我們,我們為什麼要跑啊…”,她水潤的清眸中俱是驚訝疑惑。
“ 有人跟蹤我們 ”,戚玦轉向四周,迅速地掃了一眼,繼而垂眸看著她被汗水沾濕的紅潤臉頰。
“ 不過,現在那些人已不在了 ”,戚玦輕聲安慰著。
兩隻手掌,仍自然地緊緊糾纏交握…
下一瞬,兩隻手立即抽離,如同約定好一般默契。
指尖微動,還殘留著他的溫和暖意。
“……”,月瑤輕咳一聲,掩去臉頰上局促的紅霞,“ 怎會有人跟蹤… ”
“ 無妨,隻是一些宵小之輩,遠離即可 ”,戚玦若無其事地寬慰著。
花燈燃明之下,前方街口,一座新修的紅灰色廟宇,映入眼簾。
原來,長途奔跑之後,竟是雙雙來到了一座姻緣廟前…
香煙繚繞之中,廟前高大的樟樹上飄揚著一枚枚祈願符…
向著敞開的大門內望去,隱隱約約可以望到,廟裡供奉著,兩尊鐵鑄的雕像…
一鎧袍將軍,一雍容公主…
眾人於雕像之下,祈求參拜…
“ 廟裡那兩個雕像… ”,月瑤癡癡地凝望著,喃喃自語道:“ 竟像是《北山塚》中提到的那將軍和公主 ”
戚玦深深地遠望著那對冰冷的雕像…
居然會有人將他們供奉於姻緣廟…
何其諷刺!
他掩在寬袖中的手,倏忽緊握,心中抑製不住的痛意,似要決堤…
“ 劉姑娘 ”,戚玦側過臉,並不看她,隻交疊雙手,狀似無意地悠悠一問:
“ 為何你對《北山塚》情有獨鐘?聽聞它…悲劇收尾,劉姑娘如此年輕,怎愛這種鬱鬱之詞? ”
“ 李公子,它雖是悲曲,可… ”,月瑤輕輕地笑著,眼中的欣賞之意毫不掩飾…
“ 可是,曲中二人皆是不負家國不負卿 ”,她讚歎道:
“ 忠君愛國,癡情不減,如此一段佳話,想必若那二人確有其人,也依然無怨無悔,得此情意,此生足矣! ”
不負家國不負卿…
忠君愛國…癡情不減…
戚玦心中淡淡地回憶著,那二人與這些詞,卻是南轅北轍,虛假透頂…
這個女人,可笑又愚蠢!
他沉默著,不曾發現身旁的女郎正疑惑地望著他…
他怎麼了?為何聽到此言卻如此冷淡…
就在月瑤心懷躊躇之際,一旁的小販兒湊近,笑著向二人推介著:
“ 這位公子,不若買個祈願符,掛在這姻緣廟前的樟樹上,寫下心願,靈驗得很! ”
戚玦看了一眼祈願符,複看了一眼揪著衣擺不知所措的女郎,轉身暗笑…
他走到攤子邊,淡然自若地拿起狼毫,在空白的祈願符上,閒適揮墨,幾息之後,淡紅色的紙箋上,出現了一抹驚豔的墨文:
瑤池弄月…
月瑤看著熟悉的筆鋒,心中微動,安然不少,是了,他的確是李公子不假!
再看看那墨文所著的字…竟是暗藏她的名字!
是巧合嗎?他怎知道…
月瑤的臉兒又浮起一道暗紅,瞥了他一瞬,又迅速地偏過頭,垂眸斂目…
他是李公子,可,卻有些不一樣了,竟無端地讓她想要靠近,想要再進一步,探究他,了解他…
“ 這符,高掛樹梢,孤苦伶仃,倒不如贈予知己 ”,戚玦雙手奉上,高舉於女郎麵前。
知己,她親口所說,他們…是知己
“ 多謝李公子 ”,月瑤輕輕地接了過來,卻是穩穩地捧在手心,不敢有任何疏忽…
凝望著掌心淡紅色的,泛著墨香的紙箋,還有那幾個行雲流水之字,她心中漫出了奇異的情愫,碾磨著心尖兒,格外撓人…
戚玦垂眸盯著她如此珍視的模樣,袖中的手指,輕輕碾磨著沾上的墨跡…
寥寥幾字罷,她倒是稀罕…
發覺看她過久,戚玦才將目光轉向彆處,這一轉,卻看見魏瑚的人,仍在廟宇附近潛伏,暗窺。
戚玦眸中冷光掠過,雙手強硬的按著女郎的肩膀,將她往暗處一帶,被他高挑的身形牢牢遮住…
“ 噓,有人… ”,戚玦輕聲念著。
肩膀處薄薄的秋衫,抵擋不住他掌中的熱流,月瑤一顫,手中的紙箋卻趁機飄了出去!
晚風襲來,輕薄的紙箋越飄越遠!
“ 祈願符! ”,月瑤驚呼出聲,下意識地掙脫他的大掌,向著那單薄紙箋追去!
戚玦目光稍稍轉向四周,魏瑚的眼線依舊盯著他的一舉一動,可是剛剛還被他按住的女郎,卻逃出了他的掌控,急切的追向那被風刮遠的紙箋!
麻煩的女人…
戚玦頗感意外,皺眉不悅,但仍然抬腳跟了上去。
紙箋很快便被吹到了一處偏僻的水潭之上,沉入黑暗,似乎馬上便消逝不見!
月瑤不自在地邁了過去,眼中,心中,滿滿都隻有那枚小小的紙箋!
隻要再稍微伸伸手,便能捉到它!
可是月黑風高,視野模糊,腳下竟踩入一處暗坑之中!
雪袍的郎君就在她的身後,若是長臂一攬,便能將她搖搖欲墜的身子攬過來!
但他沒有…
戚玦淡漠地背著手,冷眼瞧著近在咫尺的她,趔趄地摔了下去,徑直地栽倒進了冰冷的水潭之中!
噗通一聲,掀起巨大的水花!
月瑤腦中一片驚惶的空白,冰冷的潭水瞬間湮沒了一切神思!
她奮力掙紮著,卻再也回不去水麵,渾身被冷水灌通,迅速地沉了下去!
恍惚之間,仿佛看見那整潔的雪袍郎君,依舊神色從容地佇立在岸邊,麵具後,正冷冷地笑著…
戚玦腳尖輕點,挑眉看著黑暗潭水中生死一線的女郎,眼中戲謔而涼薄…
不若…就讓這女人死在潭中…
死人,便再也開不了口…
可腦海中卻閃現了她奔向那片紙箋的模樣,裙裾飛揚,堅定而執著…
戚玦腦中巋然不動的弦,輕輕地震顫…
他飛速地摘下麵具,咚地一聲甩落於地,隨後一個箭步衝上前去,猛地紮進深潭之中!
四周潛伏的暗衛,俱是虎軀大震!不可置信地看著波濤湧動的潭麵!
大人他,他居然…跳入水中去了!
魏瑚的眼線,俱是震驚地看著這一幕,隨後,互相打了個暗示,便連忙離去了…
刺骨深潭之中,月瑤在可怖的窒息之中,緩緩地閉上了眼睛…
最後時刻,她暗笑自己好傻…
李公子,並不會來救自己…
可如果是…如果是中書令的話…
中書令一定會來救她!一定會!
她的意識短暫地出現了那位高若仙人的郎君,隨即便渙散開來…
下一瞬,潭水震蕩,朦朧不清的視線中,一個熟悉的身形向著她,迅速遊來…
他捧著她沉重的麵頰,看著她幾近昏沉的痛苦麵容,蒼白的唇,正不斷溢出氣泡…
鬼使神差地,他立即吻上了她的唇,口中的空氣緩緩地渡入她的唇間…
軟嫩,濕滑…原來她的唇是這樣的味道…
戚玦不自主地,用力碾磨那兩片柔軟…
濃密的睫毛扇動著,月瑤從微眯的眼眶中望去——
那人,有著棱角分明的輪廓,有著高挺俊秀的鼻骨,他溫暖的薄唇,正親密地含住她的唇,一點一點地渡給她,流動的生機…
冰冷潭水中,綠裙女郎和雪袍郎君,濕漉的身體,緊緊相擁!
暗衛們站在岸邊焦灼以望,終於看見渾身偷濕的大人抱著昏厥的女郎,出了水麵,一步步走上了岸邊…
烏黑的濕發貼在兩頰,戚玦濃墨不散的眼眸,冷覷著懷裡橫抱著的昏迷女人…
她眉目緊皺,似有噩夢侵擾,口中氣若遊絲地喃喃念著:
“ 中…書令…中書令…”
身旁的暗衛們心驚不已,皆垂首屏息,好像沒有聽見一樣…
“……”,戚玦默然,並未放下她,依然緊抱著她瑟瑟發抖的輕盈身軀…
她,竟然念著他?
“ 大人,楚王的眼線已撤退 ”,暗衛回稟。
戚玦淡瞥著他,那暗衛立即會意,拿出大氅欲要為大人披上。
戚玦沒接,隻是盯著懷裡纖弱的女郎,暗衛心驚之餘,用大氅覆蓋住那女郎,半分不露。
“ 去乘鶴樓,把王勉叫來 ”,他淡淡吩咐著,隨即抬腳離去,抱著被大氅遮蓋的人兒,向著那座高聳的樓宇走去…
*
一幽靜客棧中,木門咯吱打開。
魏瑚坐在燈下,焦躁地瞧著邁入的侍衛。
“ 楚王殿下,盯防的人回稟說,中書令今夜和一女子同行,似是極為親密,那女子落入水中,中書令親自去救了她! ”
“女子?”,魏瑚摩挲著扳指,立即寒聲問:“ 可查明了那女子是何人! ”
“ 看她隨行丫鬟的服飾,大抵是揚州孟府的小姐!”
揚州…孟府…
“ 嗬,竟又是她啊! ”,魏瑚挑眉暗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