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孟府後花園。
晚風吹拂,把前廳的喧鬨吹到了後院的花園之中。
孤獨的女郎,淩風站在蓮花池旁邊。
任風吹亂一池秋水,吹皺她的衣裙,也吹亂她的心扉…
月瑤不知道站在這兒多久,隻知道,前廳的一切熱鬨,都與她無關。
忽而聽見一陣急切的堅毅腳步聲,月瑤立即警覺地回眸望去——
褐袍小將軍獨身四顧,似是在尋什麼人。
月瑤想到他曾提過,宴後有重要的事情對她說,旋即整理好儀容,向著他的方向走去。
“ 白小將軍 ”,月瑤從轉角處走過去,淡然地出現在他麵前。
白峰看見了尋覓已久的女郎,眼中光芒驟然一亮。
“ 孟姑娘,你的傷…可好? ”,白峰握著拳,不自覺地向著她,淺邁了一步。
“ 並不大礙 ”,月瑤垂眸,輕聲回道。
白峰凝視著她心事重重的寡淡麵容,張開嘴想說些什麼,喉頭卻像啞住了一般,澀然不言。
“ 白小將軍,你為何會在揚州?找我說的是何事? ”,月瑤率先開口,警覺地疑問。
“ 孟姑娘,這件事,我…隻能告訴你一個人… ”,白峰背著手,眉宇壓低:
“ 祖父並不讓我透露,但此事,或許牽連兵部,甚至你們孟府,我有聖命在身,無法告知朝臣,故而想…告訴你 ”
語罷,他的眼神如海,深深地望著身形一顫的女郎。
月瑤止住戰栗,穩住心神,揪著衣擺寒聲再問:
“ …白小將軍請直言,到底所謂何事 ”
白峰以拳抵唇,鄭重地低聲道來:
“ 我和祖父來揚州,是奉聖命,暗查揚州有人私製軍中器物一事,這幾日在揚州,我隱約感覺,此事不太對勁,自從我們一來揚州,線索全部斷了,無從下手…”
“而且,軍器一事,本就是屬於兵部事務,若是出了什麼差錯,恐怕,兵部二位尚書和侍郎,難以脫身…”
月瑤聞言,手中的絹帕疏而落地,雙眸震動,搖晃著後退半步…
“ 怎會如此… ”,月瑤不可置信地搖頭。
“ 這隻是我的猜測 ”,白峰立即上前,攏著她瘦削的肩膀,穩穩地扶住她。
堅硬的大掌覆蓋肩頭,仿若有股熾熱的力量,傳遍身體。
白峰感受著她薄衫下的肌膚不再戰栗,這才後知後覺地收回手…
雙手綿柔的觸感,還久久地回蕩在指尖,他暗自蜷縮雙掌,心緒微動…
“ 多謝白小將軍告知… ”,月瑤僵硬地苦笑著,心中殘酷的寒意卻悄然埋下。
她的心中,首位懷疑的,便是那個人…
他曾要挾過王知府,往酒窖中運送一批物件…
隻有她知道,他是最有可能對隸屬於東宮勢力的兵部下毒手的人…
“ 孟姑娘放心,我和祖父絕不會放過奸人 ”,白峰心焦地看著她逐漸紅熱的眼眶,連聲安慰著:
“ 兵部絕對不會有事,我向你保證! ”
月瑤昂首望過去,凝望著他堅定銳亮的眸子,這才鬆開微蹙的秀眉,輕輕地咧唇。
“ 我相信你,白小將軍,謝謝… ”,月瑤眸中水波微蕩,柔聲告謝。
英挺的少年郎望著她柔和笑意,不自覺地看呆了,隻看見她彎彎的黛眉,清麗的明眸,像遠山飄霧一樣,讓他想要細致地探究…
從前,竟沒發覺她如此好看…
“ 白小將軍,你怎麼了? ”,月瑤看著他怔愣的表情,疑惑提醒道。
“ 咳…沒…沒什麼”,白峰回過神,掩去耳根的一抹緋紅,從懷中掏出一枚瓷瓶。
“ 孟姑娘,此藥你塗上之後,便可消除傷疤… ”
白峰把瓷瓶不由分說地塞進她的手裡,觸到她柔嫩的手指時,立即收回,背著手臂,昂著下巴淡淡說著:
“ 本將軍不願欠人情…以後孟姑娘若是有需要的,儘管吩咐在下… ”
月瑤捧著藥瓶,心中湧起一片暖意,低垂眼簾對他點頭。
“ 若是那疤實在消不掉…那… ”,白峰背在身後的手掌緊緊地攥著,心跳如雷鼓,言語中參雜著幾許慌亂…
那我隻好勉為其難對你負責…
白峰蠕動雙唇,望著她水潤的清眸,這句燙嘴的話就在喉間,即將溢出!
“ 峰兒! ”,遠處傳來一聲低沉的呼喚,讓白峰將舌尖的話瞬間吞咽了下去!
白峰的心被突如其來的涼水潑過,險些控製不住尚還鎮定的麵容。
他暗暗深吸一口氣,若無其事道:
“ 咳…祖父喚我,我先告辭了… ”
語罷,最後輕輕地看了她一眼,便迅速轉過身,大步朝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走去…
隨著高挑少年的身影逐漸遠去,月瑤的心卻痛苦橫生,猛地揪了起來…
“ 酒窖…私器…兵部… ”,月瑤捂著胸口,喃喃自語,眼中迷茫一片,不知虛浮的腳下,該去向何方…
*
前廳的壽宴即將散席…
魏瑚走出前廳的時候,天色愈暗,他背著手,咬牙惱恨著宴上那人閒適的模樣。
一王府侍衛匆匆上前,湊近他的耳朵,稟告了一句:
“ 殿下,方才白岩帶著白峰不告而彆,急忙離府,甚是蹊蹺! ”
“ 派人跟緊了 ”,魏瑚轉動扳指,眼中寒光畢現。
定是他們追查到那批私製軍器的下落!
侍衛正準備離去,魏瑚喚住了他。
“ 且慢,本王…要親自去跟著! ”,魏瑚迅速走下台階,腳步生風,頭也不回地往府門走去。
他急著趕路,路遇一片青蔥茂密的竹林之時,卻沒有發現掩藏在其中的嬌小碧影。
月瑤扶著翠竹,沉默著,冷眼盯著楚王魏瑚走向府門…
月瑤知曉,方才白老將軍喚走了白小將軍,他們一路不停地離了府,而不消片刻,這心懷不軌的楚王便也隨後離府…
白老將軍他們定然是得到了私器的線索,前去追查了,為何楚王也緊跟著去了?
難道楚王也在追查?楚王是在跟蹤他們?
月瑤心急如焚,不自覺地往魏瑚的方向走去!
腳下踩著枯萎的竹葉,發出窸窣的細微聲響。
“ 誰?”,魏瑚察覺,立即回頭看向不遠處的茂密竹林,卻隻看見隨風微擺的竹枝。
魏瑚停了片刻後,並未在意,繼續大步離去,徑直出府登上馬車…
繁茂幽靜的竹林深處,兩個纖長的身影緊密地相貼,衣裙糾纏。
月瑤驚魂未定,冷汗狂冒,看著他仙姿玉魄的容顏,怔了片刻,才回過神來…
方才她幾乎快要被魏瑚發現,卻在千鈞一發之際,被一雙沉穩有力的大手,敏捷地拽到竹林深處,才堪堪躲避過了魏瑚的視線…
他溫熱白皙的手掌,仍然攬著她的纖腰…
竹子之間的縫隙狹窄,兩人如同緊緊相擁。
月瑤蜷縮在他懷裡,眸光閃動,凝視著他唇下深刻的傷口,僵硬地埋著頭,心緒起伏,不願看他…
當那雙手觸到她的時候,她頃刻間便想到了,是他來了…又來救她了…
“ 孟姑娘,你怎有膽量暗中窺探楚王?”
戚玦好笑地覽遍她的羞色,一片竹葉滑過,落在她的發頂,戚玦自然地抬手拾取。
“ …不勞中書令費心! ”,月瑤抿唇嗆道,激動地掙紮著,迫切想要逃離他淡香縈繞的懷抱…
“ 彆動,本官有話要對孟姑娘說 ”,戚玦隻稍稍用力,便輕鬆摟回了她。
戚玦的手指,暗暗摩挲著女郎腰上的紗衣,另一隻手淡然地從懷中取出幾疊——
幾疊碎紙…
“ 這個,物歸原主,孟姑娘請收好 ”,戚玦唇角輕輕地上揚,殷紅的傷口,更顯得容顏過豔。
“ 你!我說過了我不要!”,月瑤磨著牙,攥著拳頭,惱怒地捶打著他的胸膛…
“ 本官的墨寶,萬金難求,孟姑娘卻棄之如敝… ”
戚玦淡淡歎著,胸膛感受著輕飄飄的擊打,如同貓兒撓過心尖兒…
他垂眸沉默了片刻,驟然扯開女郎胸口的衣襟,將那疊碎紙強硬地塞了進去,隻露出了一霎那的雪色肌膚,他再立即為她掩好了衣領!
月瑤被他迅急的動作,震得渾身驚詫…
他…他竟然這般唐突!
“ 中書令的親筆詩箋,絕不能零落成泥,孟姑娘,望你好生保管 ”,戚玦低聲說著,似有不可抗拒的冷意…
“ 中書令大人…為何… ”,月瑤顫抖著唇,眼中苦楚漫延,疲憊地喃喃道:
“ 為何你要一次次地…為難民女 ”
戚玦凝視著她微顫的眼睫,懷中少女的傷心無力,透過二人纖薄的衣衫,直抵他的心坎兒…
一絲隱痛不受控地劃過心頭,戚玦抿著薄唇,冷靜鎮定地直言道:
“ 孟姑娘,本官空有仙人美名,卻和世間凡夫俗子一樣,不甘心罷,故而並非如你所言,是本官…愛慕你… ”
月瑤聽著這蒼白的解釋,抬眼看他近在咫尺的冷眸,卻覺得他遠在天邊,杏眸漸漸地被水霧盈滿…
沒錯,他怎麼可能…愛慕自己,當時自己突然失了瘋,隨口胡謅的罷了!
月瑤暗自苦笑著,腦海中一片冷然…
竹林間,風吹過,一片蕭蕭瑟瑟之音…
“ 是民女妄言了…”,月瑤垂眸,不願讓他看見她眼中的濕潤,俯視著腳邊枯敗的竹葉,無法移動虛脫的腳步。
戚玦靜靜看她沉寂的模樣,摟腰的手一顫,便緩緩地鬆開了禁錮…
“ 孟姑娘,以後…莫要再撕本官的詩箋,本官嗜墨如命,見旁人糟蹋文墨,自是失態… ”
戚玦後退半步,看她並未再從衣襟中丟出那疊碎紙,煩亂的心,才逐漸安定下來…
不知為何,他極其不願再看見她將那些,撕毀丟棄,撇之不顧…
“ 孟姑娘,告辭 ” ,戚玦拱手後退,揮袖離去。
月瑤垂首而立,聽到那人腳步聲逐漸遠離,扶著竹子歇息了好半晌,才怔怔地走出竹林。
*
揚州深秋,天已全黑。
戚玦漫步於孟府樓閣之間,想起方才,她聽到他說並非愛慕她時,她黯淡的神情…
他才安定不久的心,卻似躁意再起。
“ 大人! ”,吳鉤飛快地跑到他的麵前,喚回了他遊走的思緒。
“ 大人,楚王被引走了,不多時便可尋到酒窖 ”
“ 備好馬車 ”,戚玦從善如流地回應著這意料之中的事。
“ 該去與楚王一見 ”,他泰然自若,轉身邁步,向著府門離去。
*
揚州城,高聳破雲的樓宇前。
白峰圍繞著這宏偉酒樓轉了數圈,多次想要抬腳走入,卻被白岩強硬攔下。
“ 祖父!是你說這附近有私製軍器的線索,為何要阻攔我潛入查看? ”,白峰氣憤地叉腰罵道。
白岩銳利的老眸掃過附近的街角,楚王的眼線已經跟來,藏在暗處盯著這邊。
“ 峰兒,眼下還不是時候… ”,白岩拽著他的手臂,沉聲道:“ 我們先回去 ”
“ 你這個老頭,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白峰憤憤不平地甩開他的手。
“ 峰兒,日後老夫自會向你解釋 ”,白岩的聲音洪悶如鐘,寸步不讓。
白峰攥緊拳頭,狠剜了他一眼,轉身大步離去。
白岩悄然環顧四周,也垂眸靜靜地走遠。
待到二人徹底消失於乘鶴樓周邊,隱匿於暗處的侍衛走入小巷,對著馬車回稟:
“ 殿下,人走了,他們似是在查乘鶴樓 ”
魏瑚立即掀簾下車,大步走向乘鶴樓。
“ 悄悄地去把掌櫃綁了,逼問出最近乘鶴樓的異動 ”,魏瑚寒聲命令。
侍衛們帶著刀從後門潛入,很快便帶著一串鐵質鑰匙走了出來。
“ 殿下,那掌櫃的說,最近除了地下酒窖新運了一批貨,再無其他異動,這是那酒窖的鑰匙 ”
魏瑚拿起鑰匙,若有所思。
“ 殿下…還有一事,我們的人發現,中書令也在往乘鶴樓這邊趕來! ”,侍衛繼續稟告。
“ 哈哈哈 ”,魏瑚眸光驟亮,大笑一聲:
“ 看來這個酒窖不簡單,走,我們進去探探虛實! ”
魏瑚大手一揮,侍衛們立即衝向酒窖的方向。
*
月上柳梢,壽宴已經結束,孟府的書房還亮著燈火。
黑夜裡,淅淅瀝瀝的小雨,從夜幕撒下。
月瑤坐在閨閣梳妝台前,心焦難安。
終於,一小廝氣喘籲籲地跑來回稟:
“ 二小姐,我按照您的吩咐,去問了這條街口的幾家商販,他們都說,那一老一少兩個武生經過之後,又先後有兩架馬車跟著他們的路線走… ”
月瑤倏地站起身,銅鏡中,發髻上的步搖淩亂擺動。
居然有兩隊人馬跟著白老將軍他們…
一個是楚王,那另一個是…
擴散的瞳孔猛然驟縮,燭火晃動的陰影中,綠裙女郎渾身震顫,心驚難平…
不必說,肯定是他!
“ 可曾問過他們去的地方是何處? ”,月瑤掐著手指,陰霾籠罩在顫抖的心尖兒。
“ 走那條路的,大多數人都是前往乘鶴樓 ”
月瑤重重地跌坐在椅子上…
乘鶴樓,酒窖,他早已安排好一切!
白小將軍鄭重地對她說過,這批私器或許會有牽連兵部的可能…
那個人有無數手段可以讓兵部覆滅!
但她怎能聲張?這或許會讓兵部,孟府陷入更大的危險之中!
腦中的灼熱,促使她大步衝出閨閣,徑直朝著書房衝去!
*
燈火微亮的書房門口,呂夕撐著紙傘,向著府門口走去。
走過僻靜的長廊,一個急切的身影冒雨衝到他的麵前,呂夕震驚地看著平日裡嫻靜的侄女,如今竟是慌亂無狀的模樣!
“ 姑父!”,月瑤直直地跪在他麵前,顫聲喚他。
姑父是揚州通判,為人最是正直古樸,今日宴會後,姑姑和茉釵表妹率先歸家,姑父被祖父留在書房敘話,故而走得遲了。
“ 月瑤?你這是作何? ”,呂夕趕忙扶起她。
“ 姑父,月瑤現在能請求的人,隻有您了! ”,月瑤並不起身,揪著他的衣擺哀求道。
“ 你所求何事?姑父肯定儘力而為 ”
“ 姑父,您的馬車還停在外吧,求您帶我去一趟乘鶴樓!事關孟家,情況緊急啊! ”
“ 月瑤,你去乘鶴樓做甚? ”,呂夕大驚。
“ …姑父,求您了,相信月瑤吧! ”,月瑤哽咽著,堅定十足,勢要長跪不起。
“ 唉,姑父帶你去,快起來吧 ”,呂夕無奈地答應她,將她扶起。
月瑤道謝後,跟著呂夕匆匆離府,上了馬車後,心跳反而越發急促,越發彷徨…
如果她見到了他,要說些什麼…
求他高抬貴手,放過兵部一眾朝臣嗎…
可他,可他是個弄權的魔鬼,怎麼會聽她的哀求…
月瑤的腦中,不斷徘徊著,前兵部侍郎孫大人被淩遲的血腥模樣,鼎盛的孫府頃刻間凋敝殆儘…
馬車飛快地駛向乘鶴樓,雨滴聲越來越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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