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鶴樓前,哪怕雨勢漸大,也依然賓客攢動。
一輛樸實的馬車緩緩停於僻靜的後門。
侍衛撐著一把紙傘,恭敬地迎接車廂內的青衣郎君。
戚玦淡然下車,亦不理會斜出的雨珠,浸潤了肩頭。
後門處,一片死寂的肅殺之意,撲麵而來。
他心下了然,魏瑚此刻,定是在酒窖等他。
抬腳欲走進後門之際,吳鉤冒雨飛奔過來,為難地回稟著:
“ 大人…有人跟蹤我們…是孟姑娘,坐著揚州通判的馬車,正往這裡趕來 ”
這女人,非要和他作對…
戚玦俊眉微蹙,複而很快舒展開來,掩去眼中複雜神思,淡淡開口:
“ 不必管她 ”
而後,寬袖輕甩,頭也不回地邁入後門。
穿過幽暗的地下階梯,站在脫漆的棕色木門前,輕輕地一推。
戚玦從容自得地邁入陰暗的酒窖,塵埃飛揚,卻不能遮蓋他通身的清雅。
酒氣濃鬱的空曠地窖,一個健壯身影大步從陰影中走出,驟然出現在青衣郎君的身後。
“ 戚玦,你聰明一世,終究被本王抓到把柄了! ”,魏瑚森然冷笑。
一聲令下,藏於酒窖的黑衣侍衛立即竄了出來,將立於中間的青衣郎君團團包圍!
魏瑚走到一枚碩大酒桶前,猛地掀開木蓋,其中卻不是什麼陳釀美酒,而是——
數柄大鄴軍製的長劍和重弓!
戚玦冷淡不驚地轉身,看著得意猖狂的魏瑚,唇角的暗笑,掩於灰暗之中。
“ 沒想到,至高至潔的中書令,居然私製軍器!戚玦,你真是讓本王大開眼界啊!”
魏瑚拎出一柄長劍,細致地觀察其上的紋路,驚歎道:
“ 這居然是…居然和兵部所製的軍器,同屬一材!戚玦,你到底想乾什麼? ”
戚玦不懼侍衛的冷鋒相逼,徑直走到魏瑚的麵前,輕輕揮袖,坦然解釋:
“ 如楚王殿下所見,本官製造軍器所用的材質,俱是來源兵部 ”
這些材質,全是沈陌聽從他的吩咐,從兵部軍庫暗中調來的。
“ 你!你想造反?”,魏瑚壓下驚訝,猜測著。
戚玦微笑著,略微搖頭。
“ 你…你想栽贓嫁禍兵部,斬了太子的一條臂膀?”,魏瑚震驚地扔下長劍,瞪大雙眸,極度仔細地將他從頭觀察到腳。
“ 殿下所言,極是 ”,戚玦拱手,平靜直言。
“ 哈哈哈,原來中書令表麵上是東宮寵臣,實際上,卻恨不得要太子的命 ”,魏瑚拊掌長歎。
“ 本王…不,是世人,皆看錯中書令了啊 ”,魏瑚冷笑一聲。
“ 楚王殿下,如今人贓並獲,殿下何不將本官押送給那兩位朝廷欽差,稟呈聖上 ”
戚玦負手挺立,語氣寡淡而隨和。
魏瑚心中冷嗤一聲,這個老奸巨賊,偽裝得如此完美無瑕,差點連他都騙過去了!
他當然不會把戚玦的罪行供出去,若是戚玦被除,太子自會收回他手上的北境軍權,北境軍權落於東宮,於他魏瑚而言,又有何利益可圖?
如今他拿捏著戚玦的把柄,倒不如利用戚玦,把他綁在自己這條船上,威脅他,讓他暗中把北境軍權交於他,豈不更是絕妙的一計?
待到他大業既成,便殺了這個老狐狸。
魏瑚心中妥善地權衡好了全局的利弊,望著中書令身處亂室卻依舊處變不驚的神情,低低地啞笑著:
“ 中書令哪裡話,既然你有心除了太子,本王恰好也有此意,若是將中書令告發,本王何處去尋這樣一位好盟友? ”
“ 盟友?”,戚玦輕挑俊眉,背在身後的手,在袖中微微握拳。
“ 殿下的意思是…要與本官,共謀大事? ”,戚玦眼中古井無波,仿若順其自然地接話。
“ 自然如此 ”,魏瑚大掌一揮,侍衛立即退下。
他輕輕拍著戚玦的肩膀,自得的笑著:
“ 中書令如今被本王抓到馬腳,除了站在本王這一邊,還有其餘的選擇嗎?”
“ 北境軍虎符,如今在中書令手上,本王知道中書令一向聰明絕頂,心中應有審度,軍權該歸屬於何人”
戚玦淡然拂開肩頭的手掌,沉聲道:
“ 若是本官不依呢? ”
“ 中書令,此事,你不得不依 ”,魏瑚無比確信。
戚玦垂眸,似是深思了許久,才拱手無奈地歎道:
“ 事已至此,隻好,如殿下所願”
“ 中書令果真識時務 ”,魏瑚自是無比滿意和欣喜。
“ 隻不過,中書令此舉,定是會讓整個兵部天翻地覆!到時候,你的那位孟姑娘,怕是免不了淪為罪女,送進教坊… ”,魏瑚嗬嗬地諷笑著。
平靜如常的青衣郎君聽聞這話,眼中微波無痕,連眉頭,也不曾皺一下…
他垂眸漫不經心地挽起袖子,擦拭著手腕上的塵埃,冷聲說著:
“ 但為大業,何人不可舍棄,更遑論…一個微不足道的女子。 ”
“ 好,中書令,那便預祝我們,共謀順利 ”,魏瑚眼中暗光閃爍,仍是一陣低啞寒笑。
幽暗陰濕的酒窖,青衣郎君在楚王囂張的笑意中,沉默不語。
腦海最深處中,卻無可自拔地沉淪著,思索著,他最後所說的,那句殘酷不爭的事實…
*
乘鶴樓的正門口,夜已漸深,瓢潑大雨,賓客也越發稀少。
憂思難解的女郎掀開馬車簾兒,透過厚重的雨幕,一絲不錯地緊盯著恢宏的酒樓大門。
不是,不是,統統都不是!
她並沒有找到,她想要找的人…
“月瑤,你要找何人 ”,呂夕還未問完,便發現她眉目驟亮,凝重地盯著一片陰影處——
乘鶴樓側麵的一大片陰影中,二人持著傘走出,並肩而行。
魏瑚的麵色大好,而身旁的青衣郎君…
他的長衫下擺,被汙泥打濕,他卻渾然不顧,隻維持著淡然淺笑,仙姿款款,融於煙雨之中…
魏瑚對他拱手告辭,便登上馬車遠去了。
青衣郎君隱於雨滴之間,深深地望著馬車飛馳,執傘的纖長玉指,輕輕旋動著竹骨…
月瑤擰眉望著那處的楚王車架,即將從她的麵前經過的時候,她驟然想到了什麼,猛地跳下馬車,不顧滂沱的雨水沾濕衣裳,向著那馬車的方向奔去——
“ 楚王殿下!楚王殿下! ”,她聲嘶力竭地呐喊著。
夜幕中,一個嬌小的身影,穿過大雨,拚命狂奔!
不能讓楚王就此離去!
楚王定是在酒窖中發現了什麼,與那人結成了同謀,劍指兵部和東宮!
可是,以她對那人的了解,他絕對,絕對不可能任人拿捏和威脅!
楚王也是他的一枚棋子罷了!
若是阻止楚王,告訴楚王真相,讓他萬萬不可與那人結盟,兵部才可能有喘息的機會!
“ 楚王殿下!”,她的雙眼被雨霧遮蔽,隻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是如此模糊不清!
望著楚王馬車逐漸遠離,她的心也陷入了深深的絕望!
突然間,一道驚雷劃過,照亮天幕!
數十位黑衣人從天而降,阻了她前行的腳步,把渾身濕透的女郎團團包圍!
呂夕看著遠處的月瑤,驚訝地跳下馬車,卻被同樣的黑衣人持刀包圍住,逼他回到了馬車上。
冰冷的雨水劃過刀鋒,滴進月瑤蒼白的心尖。
淺淺的腳步聲從身後傳來,侍衛讓出一條通路,青衣郎君撐著傘,緩緩地,走入中心。
月瑤顫抖著肩膀,轉過身,雨打的花容上,淚水與汗水交織一片…
那人抬高竹傘,月瑤看見了,他清潤如雨的長眸,正冷漠地盯著她。
“ 孟姑娘 ”,戚玦走近她,將竹傘置於她的頭頂,唇角的輕笑,暗含冷意。
“ 孟姑娘一路跟來,是要向楚王告發本官? ”,戚玦拾起她肩頭披散的一縷濕發,細細把玩。
“你…”,月瑤身形一晃,隻覺得雨幕中,他玉雕的俊容,如惡鬼一般攝魂…
他知道她的目的…
或者說,他早就知道了,知道了她已識得他的計劃,他的真麵目…
原來她的隱瞞,早就被他察覺…
“ 你已知曉,六年前,我的事情,對麼”,她驚惶地望著他,哆嗦著紅唇,濃密眼睫上的雨珠,緩緩滑落…
“ 孟姑娘,本官奉勸,莫要做自取滅亡的之事 ”,戚玦傾身而下,貼著她白皙的耳朵,溫和地說著。
又是一道驚雷劃過,煞白的閃光之中,他好似仙人降世,而她,隻是落魄的殘荷…
“你…你這個魔鬼! ”,她抑製不住心中滔天的怒焰,突然衝上前,細嫩的雙手暴出青筋,死死地攥緊他的衣襟!
周匝的侍衛立即邁步上前,戚玦抬手,製止了他們的動作。
“ 兵部孫侍郎全族,沈陌全族,都是你的手中屍骨… ”,月瑤赤紅的杏眼,被大雨衝刷得,一陣刺痛,又一陣酸楚。
“ 數百條人命在你眼裡賤如草芥,現在,你又要覆滅兵部,暗害東宮,大鄴朝政皆玩弄於中書令大人的股掌之間… ”
月瑤顫抖著拳頭,無力地靠在他的身上,遠遠望去,就像雨夜中親密相擁的眷侶…
“ 亂臣賊子,我絕不會看著孟氏一族被你殘害! ”,月瑤淚流不止,尖聲斥罵道。
尖銳痛苦的聲音,重重地被雨幕吞噬…
戚玦感受著她顫抖的身軀,雖然衣發儘濕,孱弱可摧,可她沉痛無比的哭喊,卻堅貞難折,異常清晰!
聖賢書堆裡養出來的貴女,對她眼中的禍國奸佞,是毫不掩飾的唾棄和恨罵!
望著她恨意滔天的雙眸,似要將他千刀萬剮般仇視,一股劇烈而灼燙的痛意,向著他的心頭猛烈襲來!
戚玦丟下手中的竹傘,任由急雨劈打著身子,頃刻間,青色的衣冠,全然濕透!
雨水淅淅瀝瀝,從他棱角分明的臉頰上滴落!
他緊緊握住那雙,攥著他領口衣襟的手,仍是柔若無骨,仍是冰冷內生!
“ 孟月瑤,你要是敢向旁人透露,本官要那人,死無葬身之地! ”
戚玦強壓著胸膛的無端劇痛,殘忍地冷笑一句,聲如幽靈鬼魅,戲謔鄙夷:
“ 是要像孫氏一樣淩遲,還是沈氏一樣自刎?或者,如那兩個戚氏子弟一樣絞殺?孟姑娘,你說呢?”
他的手越收越緊,女郎兩隻潔白的柔荑,被勒出駭人的紅痕!
“ 戚玦…你終於露出你原本的麵目了!”
“ 孟姑娘也不簡單,在本官麵前極力偽裝許久,很是艱辛,眼下,終是能坦誠相待 ”
“除非你殺了我!”,月瑤咬牙切齒,眸中巨火燃燒更旺!
“ 否則,我定會揭穿你!大逆不道,奸佞小人,我寧願生啖其肉! ”
“ 殺了你?”,戚玦突然摟過她的細腰,將她緊緊地揉入懷抱,冷淡地輕嗤:
“ 比起讓你死,本官更可以,讓你生不如死 … 本官想起,教坊司倒是缺個花魁… ”
月瑤拚命地捶打著,腳踹著,在他的禁錮下痛苦掙紮,可是依舊無法撼動他分毫!
“ 以孟姑娘的姿色,再苦練一番床技,想必不久,便會名動長安 ”,戚玦輕蔑淡笑,死死地按住懷裡的她,仿佛要融入骨血之中,緊密相貼。
“ 戚玦,你這個卑鄙下流的小人!”,月瑤顫著嘶啞的嗓音,齒根吐出的每一個字,都如染血利箭般,痛恨非常…
“ 孟月瑤,保管好本官的秘密,莫要自不量力,否則,你心愛的父母兄長,乃至你的老祖父,都隻能由你收屍了 ”
戚玦輕鬆自若地說笑著,掐著她的下顎,凝視著雨水流過她血紅的唇,嬌豔盛放。
月瑤崩潰大哭,心神俱碎,用儘全身力氣,怒吼著:
“ 你衝我一個人來便好,為什麼不殺了我!為什麼不殺了我!殺了我就沒人知道你的陰謀了! ”
戚玦的心弦劇烈顫抖,煩亂無章…
是啊,為什麼不殺了她!
她如此渺小,殺掉她,易如反掌!
戚玦沉默地佇立在暴雨中,懷裡的女郎依舊在崩潰中大聲哭喊,殷紅美麗的唇,不斷喊出謾罵的咒言!響徹黑夜,撕裂雨幕!
又一道驚雷炸響,戚玦的心,徹底亂了!
他俯身用力堵住她的唇,堵住了她唾罵的惡毒言語,夜幕徹底安靜下來!
隻剩暴雨聲,混雜著兩人唇齒之間,濕滑的吮吸聲…
他用力地怒吻著,早已忘記了,為何要吻她…
大概,隻是不想聽她喋喋不休的惡言…
雙唇被淩虐到幾乎窒息,月瑤才顫抖著齒根,狠狠地咬了上去,誓要撕下一塊肉那般凶狠…
戚玦猛地推開她,唇上未愈的傷口,再次裂開,血流如注,染紅脖頸…
月瑤渾身癱軟,被推倒在地,重重地匍匐在汙水橫蓋的泥地裡…
“ 孟姑娘還真是說到做到,生啖吾肉… ”,戚玦冷冷地俯視她,手指卻控製不住地輕顫著,撫摸著駭人的傷口!
月瑤跌坐在泥地之中,渾身臟汙,仰望著高高在上的他。
暴雨中,她靜默無言,投過去的怨恨目光,卻比暴雨本身,更冰冷肅殺。
“ 喂!戚玦,你對她做了什麼! ”,一道厲喝疾速逼近,打破了僵局。
白峰突然衝了過來,他本是想自己獨身一人,避開祖父,再來乘鶴樓探查一番,卻不想剛剛抵達乘鶴樓,便在暴雨滂沱中,驟然看見這幕——
這兩人都淋著雨,傘丟在腳邊…
而戚玦那個混蛋居然把孟姑娘推倒在地!
“ 孟姑娘,你快起來! ”,白峰跑到她的身邊,輕鬆的拽起了瘦弱的她,舉著傘為她遮雨…
“ 中書令,你怎這樣對一個姑娘家? ”,白峰鄙夷地罵道,疑惑的目光在二人的身上逡巡。
戚玦不欲解釋,轉身離去,傲然拋下一句:
“ 孟姑娘,記住本官方才說的話 ”
一方清雋勝仙的身影,迅速消失於雨幕之中…
月瑤心悸難平,知道他在威脅她,心狠手辣的他,什麼都做的出來!
“ 孟姑娘…你們… ”,白峰驚詫地凝視她。
“ 無事… ”,月瑤啞著喉嚨,輕輕搖頭。
“ 麻煩白小將軍送我回姑父的馬車上… ”,月瑤低頭,掩去麵容上殘存的悲痛和疲倦。
一路上,白峰為她高舉著傘,喉中的大串疑惑多次想要蹦出,但是看見她低落陰沉的模樣,便一路無話。
月瑤上了馬車,立即臥倒在小榻上,闔眼歇息,一旁的呂夕也不好打擾她。
他方才隻遠遠看見她和中書令竟然大吵一架,卻並不知道他們在說什麼…
月瑤閉上眼睛,身體疲憊,腦中思緒卻清晰無比——
她要迅速,回長安去!
*
衣衫濕透的中書令默然地上了馬車,眉宇壓低,臉色冰封,周圍的侍衛皆是屏息以待,更不敢看他唇下觸目驚心的豁口。
車廂裡的大人一言不發,馬車也不敢貿然出發。
戚玦揉著眉心,沉思之際,車外一侍衛稟告:
“ 大人,孟府老太爺給您寫了一封信 ”
“……”,戚玦睜眼,冷聲道:“ 呈上來 ”
戚玦迅速抽出信箋,其上規整地書寫著:
“ 中書令,瑤兒對你,暗生情愫,怕是她自己也未發覺,老夫隻願瑤兒幸福,若你能不計拒婚的前嫌,再接納瑤兒,老夫這輩子也再無遺憾了 ”
覽閱完畢,戚玦立即把信箋收起,想到那女人狠心的唾罵,手中的拳頭,卻不自覺地越握越緊…
什麼暗生情愫!這老頭是老眼昏花!
“ 大人,切勿著涼,用這個暖爐吧 ”,一侍衛恭敬地呈上來一隻燒的暖熱的爐子。
“ 滾! ”,戚玦厲聲訓斥,大手重重一揮,掀翻了暖爐,煙灰灑滿一地。
而他的手背被爐灰灼燙得通紅,卻全然不覺…
侍衛立即跪倒一片,再也不敢抬頭…
大人一向鎮定,何曾…如此大怒過啊!
雨勢漸漸平息,洗刷著揚州這座古城的灰敗濁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