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風拂過屋簷下的紅綢,赤影隨風舞動,侍女們掛上兩盞豔紅燈籠,忙碌置辦著這不大不小的喜事,三三兩兩地進出於一方僻靜廂房。
雖無酒宴,亦無賓客,但也算難得的喜色撩人。
元帥府,很久未有像今晚這般活泛悅動。
堆滿珠釵的梳妝台上,華彩閃爍,滿目琳琅。
侍女拿著木梳,為端坐鏡前的女郎,一梳到底,笑念道:“ 一梳,芳華永留,二梳,恩愛白首 ”
烏黑靚麗的發絲,的確,如流水柔順。
高燭燃燒,縹緲輕煙,月瑤癡望著銅鏡中,逐漸酡紅的雙頰,仍是如置身夢裡。
“ 表小姐,您看這個耳鐺如何 ”,侍女為她戴上一枚紅豔欲滴的寶石。
月瑤婉拒搖頭,低落歎道:“ 納妾之禮,豈可佩戴正紅,摘了吧 ”
侍女互看了一眼,隻好照做,月瑤收攏桌上所有正紅的珠釵,無聲輕摸後,鎖進妝匣之中。
大抵,她這輩子,再無可能戴上正紅。
她低垂眉梢,未聽見屋外傳來幾聲規矩的敲門聲。
戚賢攜著一枚長盒走入,隔著半透的水紅紗簾,望見了她略微憂暗的側臉。
月瑤驚醒,抬首望向他,愁思輕籠的紅頰上,立即帶上了欣喜溫和的笑。
她歡快地朝他走去,輕盈紗裙肆意搖動。
“ 表哥,你怎麼來了 ”,月瑤笑著來到他的身邊。
“ 表妹,恭祝你 ”,戚賢奉上雕工精致的長盒,“ 新婚賀禮,還請笑納 ”
“ 表哥,我能打開看看麼 ”,月瑤愛惜地接過,捧在手中,細細摩挲著。
“ 當然,表妹快看看 ”,戚賢輕道,爽應承下來。
“ 多謝表哥!”,月瑤眼前的陰霾,清掃大半,隻閃著明亮的微光。
一顰一笑,靈動身姿,儘數投射到窗外陰影裡,一雙銳利深沉的墨眸中…
黑夜隱蔽處,身披紅袍華服,獨身而立的郎君,沉沉遠望著她…
看她充滿期待地揭開禮盒,看她迅速拿出一幅卷好的字帖,欣賞讚歎道:
“ 親手寫的賀詞,表哥有心了,我很喜歡 ”
若是仔細研究,便會發覺,這字帖上的墨字,豎著念是盟結良緣,斜著念是如鼓琴瑟。
恰好呼應著,表哥給她看過的,據說是她贈他的藏頭詩句。
月瑤忍俊不禁,覆上胭脂的臉頰,笑若豔桃。
“ 不是什麼值錢玩意,表妹喜歡便好… ”,戚賢安慰道:
“ 我思前想後,金銀首飾,旁的東西,表妹不會有缺,那位公子,會幫你安置好一切 ”
月瑤忽而怔住,拿著字帖的手,緩緩低垂下來。
她微張唇,卻有什麼難言之隱,無法付諸於口。
“ 表哥…原先,你勸我,不要接近那位公子…可現在… ”
可現在,卻又滿心支持著她…
戚賢無奈輕歎,望著她疑惑眼神,隻道:“ 事難預料,因為—— ”
因為中書令,的確勢在必得,因為表妹你,的確暗生愛慕…
他想解釋的話音隻有半截,便被冷甩珠簾的嘈雜碰撞聲,蓋了過去。
高挑人影快步闖入廂房,赤紅錦織的華貴長袍,翩飛而來,沾染了夜的寒氣。
月瑤驚悸地後退半步,在對上他沉墨似的眉目時,一股莫名的懼怕,悄然萌發。
他何時來的…在外停留了多久…月瑤微顫著看他。
戚玦大步衝到她的麵前,冷硬固執的大掌,驟然握緊她毫無防備的手腕!
咚地一聲,手中不穩的字帖,隨著卷軸一同落地…
“ 公子,你… ”,月瑤驚呼未完,便被他強行拉拽著,跌跌撞撞地走出廂房。
戚玦冷眼掃過靜立旁側,不多生事的纖瘦郎君,一語不發地離去。
月瑤心焦地回頭望去,卻見表哥溫和善意的麵容,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遙遠…
戚賢緩緩撿起墜落於地上的字帖,朝著那迅速遠走的急迫身影,黯然凝望許久…
孟姑娘,隻願你,真的幸福安康…
*
星夜下,長袍隨風糾纏不止,小道上,親密相牽的人影,融二合一,卻又分離。
月瑤隻覺快要跟不上他的大步了,被他強硬拉扯著,走得有些釀蹌慌張…
她昂首望向他冷光泛濫的金紅發冠,心中的不安,如細密潮水,不斷蔓延。
“ 公子… ”,她低聲地,無助呼喚著。
如遊絲的話音,搖蕩在冷寂的空氣中,身前之人,頃刻間定住腳步。
月瑤不設防地,險些撞到他孤高的背脊。
戚玦轉身,默而置之,冷淡深思的眸光,透過她微敞開的衣領,望進她雪白脖頸上,隱隱懸掛的銀鏈。
它掛著某物,直墜入她胸口下,那探看不清的深穀中。
戚玦忽而上前,穩穩地托著她的腿灣,打橫抱住了她。
“ 公子,我自己能走… ”,月瑤低呼道。
在他的懷裡,察覺他低垂而來的幽沉目光,直視著她的胸脯,月瑤羞赧咬唇,抬手掩住了薄透的衣襟。
戚玦淡然移開目光,緊摟著她,步履矯健如飛,走向他的起居宅院。
屋內,豔色床幔煥然一新,戚玦抱她走近,放她坐到了新鋪的床邊。
月瑤很快鬆開他的肩頸,無聲地挪遠,低眉斂目,端坐於床沿的角落之中。
高瘦長燭燃了整晚,鮮紅的燭淚堆積於底。
隔著冉冉輕煙,月瑤驚訝地見身旁的他,掌中多了一枚,血紅色的瑩潤珍珠。
戚玦拿起紅珠,輕輕掛上她的耳垂。
他撥動耳鐺,看它映襯著她柔和的雪膚,淡笑道:“ 襯你 ”
月瑤癡癡望著他,滿心疑慮,抿唇不語。
“ 如何?不喜歡?”,戚玦牽過她的雙手,放在掌心。
“ 公子…我隻是妾室,不配正紅 ”,月瑤忽而回握他的手,眉色擔憂,緊張問道:
“ 您不是說,您已有妻,她…她在長安麼?若是她知曉您在外納妾,她會傷心難過麼… ”
“ 您說,我是否很壞,很自私,我這算搶了她的夫君麼… ”
月瑤低低地歎著,水潤的明眸,閃爍著鬱鬱難安的微光,繼續傾訴道:
“ 天下女子,誰人不想,自己的夫君隻守著她一人,我… ”
她忽而不再說話,自知僭越,默然地,撫摸著新掛的耳鐺。
戚玦鎮靜聽完,暗含冰霜的麵目,終是因她曲折回環的自憐自艾,軟化放晴。
“ 公子…你笑什麼,還有…為何耳鐺隻餘一枚?”,月瑤不解地凝視他的淺笑,好奇問道。
“ 瑤兒… ”,戚玦以拳抵唇,拉她靠近身畔,隻悠然回道:
“ 另外一枚,早已由在下母親,親贈予你 ”
月瑤霎時愣住,看向他的誠摯長眸,磕磕絆絆地再問:
“ 在哪兒?是…在長安麼? ”
戚玦不語,卻深深地,愛憐地看著她。
二人對坐無言,紅燭之淚,順著燈芯,緩緩流淌而下…
“ 好哇,你,你誆騙我!戲耍我!太過分了!”,月瑤終是想明白了前後因果,羞憤地起身責問。
戚玦牽著她,拽她跌坐他的懷中。
他俯身抱緊,深埋進她香滑的頸窩,闔眼低聲道:“ 良辰好景,切莫慍怒 ”
月瑤輕輕環抱著他的腰身,忍不住小氣嘀咕道:“ 哼,若你說的長安的妻,就是我,為何我會在這兒,難道… ”
“ 難道我是逃婚出來的麼? ”,月瑤驚疑猜測。
“ 難道…是你負了我,我厭棄你,所以逃婚至此… ”
月瑤眉眼彎彎,閒趣十足地抱怨,不禁遐思飛遠,直道出心中略帶快意的玩笑話。
身上相擁著的郎君,卻在此時,屏息沉默,靜得可怕…
淒豔紅袍,在腳邊輕緩飄蕩,相擁的溫度,驟然冷凝下來…
“ 公子,我是胡說的,你勿要放在心上… ”,月瑤一驚,輕拍他的肩頭,立即安慰著。
戚玦平淡回道:“ 還喚我公子?”
“ …是我忘了 ”,月瑤舌尖微燙,輕輕改口喚一聲:“ 斂璋… ”
戚玦俯身吻向她額上的疤,溫熱的薄唇貼上肌膚,引得一陣輕微戰栗…
“ 很醜麼,這個不知來曆的疤…”,月瑤低聲問,略染傷懷的眸子,亦淡了些許。
“ 瑤兒…很美 ”,戚玦隨即回應著,覆在纖腰上的手掌不斷遊走,緩緩解開了水紅的紗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