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清幽的山海小苑外，戚賢並未遇到阻攔之人，一路暢通無阻地走了進去。
隻是，站定在主廂房的雕花木門前，他欲要推門的手掌，猶豫難決地，停住了。
想到門後的女郎會對他說出的勸諫，他竟有些不忍前行的退縮。
彷徨之際，木門嘩啦一聲從內洞開。
他驟然望進了她，那雙慍惱責備的明眸。
“ 表哥，進來坐吧 ”，月瑤側身讓路，邀請道。
戚賢抬步走入，仿若預料之中，平靜掃過桌上一碗冒著熱氣的濃稠湯藥。
“ 表妹，我… ”，戚賢還未說完，便被那女郎不由分說地打斷。
她遞過去那碗新熬的湯藥，柔美嬌容上，帶著固執的盯視。
“ 先喝藥吧，表哥 ”
戚賢無法拒絕，苦澀的暗笑之後，便一飲而儘。
剛放下空碗，一雙素淨的手，便敷了上來，緊緊握著他略涼的手掌！
戚賢微愣地望著她仍泛水光，擔憂難耐的眼眸。
“ 表哥，就算我出閣嫁人了，你也是我的表哥，我們是一家人… ”
月瑤不由自主地用力握緊他的手，哀哀低歎道：
“ 表哥你可彆想那麼多，好好吃藥，平安便好，以後…彆再讓親者心疼，行麼？ ”
戚賢沉默一會兒，另一隻手，便也覆上去，在她繃緊的手背上，安慰地輕輕拍著。
“ 是我做得不好，還得辛苦表妹督促我喝藥，既然表妹這麼說…我自會聽取 ”
“其實…”，戚賢垂眸，慚愧低笑道：
“ 我並未想得多，我隻願…願你過得好，還有戚氏，雲都，西南軍，都順遂無恙 ”
清朗誠摯的話音，蘊含著幾多感慨和祈願…
“ 會的，如今天下安定，何愁家業，表哥你多笑笑 ”，月瑤儘力開解著他。
戚賢隻默然微笑，靜靜看了她一眼，又一眼。
“ 表妹，以後若是有事，就直接去找我，這院子，我還是少來為好 ”
他緩緩抽出被她握在掌心的手，指上的女兒香氣，隨著攜來的片刻暖意，一同消散於寒涼的風中。
“ 這是為何… ”，月瑤不解道。
戚賢笑著搖頭，卻不答她…不過是，那位難測的大人，絕不會樂於見他出現。
他拱手作揖，轉身後撤離去。
月瑤追到小苑出口，百感交集地眺望，看向他籠在厚重大氅中，逐漸走遠的無言身影…
她低垂著疲憊寡歡的眉目，獨自走回了主廂房之中。
可是默默坐在木桌前，她澎湃的心潮，皆因方才欲語還休的對話，再難平複！
她撫上懸掛於心口的暗哨，低歎著，表哥他無欲無求，隻是想要雲都安好，想要戚氏和西南軍平安罷了…
一個單純的意願，她能幫他麼…
握著暗哨的手心滲出薄汗，不禁重重地揪緊！
暗沉的目光，幽幽地轉向珠簾後，那人在晨起時分，仍辛勞不顧，伏案而書的桌案…
她自嘲苦笑一聲，斂璋他啊，怎會向她透露，他到底在寫些什麼…
他舉棋何謀，會對西南軍不利麼？
月瑤怔愣地斂目望去，直注視著桌案後，那安然擺放於書架上的幾冊厚頁…
她邁動著艱難的步子，朝著書架，謹慎走去。
站定在堆積如山的書冊前，她緩緩翻開其中一本。
俊逸墨字，工整端正，遍布行間的，皆是晦澀難懂的公文要事…
但，全無提到雲都之事。
月瑤顫著手指合上了它，迅速翻動下一本，屏息凝眉，字字覽畢。
靜可聞針的屋內，她全神貫注地窺探著這方隱秘的角落，未曾察覺身後冷冽的腳步聲，急劇逼近！
哐當一聲驟響，緊閉的大門被一股猛力，狂躁地推開！
一個癲狂若瘋的鬼魅身形，卷起飄揚飛舞的藍袍，大步奔向珠簾之後！
月瑤手中的書卷，如受激的蝶翅，驚惶之下，淩亂地拋灑滿地！
隻轉瞬間，他熟視無睹地踏過一地荒唐紙張，徹底圍堵在她的麵前！
珠簾震動，颯颯作響，一雙冷傲暴虐的長眸，全然紅透…
月瑤望著如此陌生的他，心神大駭，幾乎撐不住戰栗的身子，無力地倚靠在身後的書架上…
忽而，一雙長臂展開，將她緊緊地摟抱入懷！
戚玦緊閉雙眸，死死地抱緊了她，融入空落荒蕪的胸懷之中，方覺從那場攝魂的幻境中，落到了實地…
她，還在他的身邊！
“ 瑤兒 ”，戚玦沙啞聲道：“ 我回來了 ”
月瑤僵在他的懷抱中，任他沉溺地吮吸著肩頸的清香，愣了許久，輕道：
“ 斂璋…你先放開我 ”
戚玦緩緩睜眼，淡漠望向，橫躺於腳下，灑滿一地的飄紙。
他放開她，默然掃過前桌上，一隻見底的，還留有餘味的藥碗。
一隻柔軟濕潤的手，忽而抓過他的手腕，戚玦掀眸，靜看著她欲蓋彌彰的勉強笑顏。
“ 斂璋，我見你的書架落了灰，正想給你擦擦，結果…是我疏忽大意了，你不會怪我笨手笨腳的吧 ”
月瑤立即撿起散落的紙，歸攏成冊。
妥帖地放歸原位後，一切，恍若未曾翻動過…
“ 斂璋，你用過膳了麼，你想吃什麼，我讓人去備著”
月瑤輕易轉過話鋒，笑著邁到他的眼前，主動牽上他靜垂著的手掌。
戚玦合掌回握著她，忽而淺笑著，赤紅的雙眸平息狂躁，唯餘一派清澈的秋波。
“ 我想要—— ”，戚玦伏在她的耳畔，細聲說道。
剩下的話音，隻如春風入耳，直吹得她羞惱地剜了他一眼。
竟想要春令那晚的餛飩，還必須她喂他吃！多大的人了，還這樣不著邊際地調笑她…
月瑤無可奈何地抿嘴道：
“ 斂璋，你好生歇息，我去灶房找人給你做 ”
她朝著門外走去，剛邁出門檻，便聽身後的郎君，柔聲喚她：
“ 瑤兒… ”
她再轉身回望，他已經不知何時，靜默地站在，擺放著空藥碗的木桌前…
桌上，也不知為何，多出一瓶小巧的瓷瓶…
月瑤疑惑地盯著它，忽聽桌邊的郎君，細致地緩聲道來：
“ 這藥丸瓷瓶，是方才…你的表哥無意遺落，瑤兒，他罹患肺癆，離不得藥，快去送還給他 ”
月瑤驚訝看向他，他那雙潤澤的眸子，慣常帶著溫和的暖意。
“ 好，還好有斂璋你提醒，我這就去找表哥 ”，月瑤立即揣上藥瓶，小心翼翼地收在掌中。
再次離去之時，他又一次地喚住了她。
“ 瑤兒… ”，戚玦輕握著她拿上藥瓶的手，低低地囑咐道：
“ 幫我向你的表哥帶句話… ”
幽黯威逼的眸光，在他的眉目中，稍縱即逝…
分明是再簡單不過的話句，月瑤卻深感不知所措，遲疑地啟唇問道：
“ 什…什麼話 ”
戚玦拍著她的手背，聲色平緩，悠然笑道：
“ 望他收好，勿要遺下 ”
月瑤驟覺如釋重負，方才的壓迫冷意，不過是錯覺罷了…
她很快頷首應承下來，腳步輕快地離去。
屋內的郎君，遙望著她，緘默的長眸，淡淡掃過珠簾後，井然有序的書架…
*
吱扭一聲，主屋的門輕推開。
月瑤走入戚賢的主屋時，書桌後的郎君，麵色平和，凝神翻閱著書卷。
看到來人之後，戚賢雖驚，仍很快起身相迎。
“ 表哥你快坐下 ”，月瑤打量著他略微紅潤的氣色，難安的心緒輕鬆不少。
“ 這是你方才落下的吧，我來送還給你 ”
月瑤遞去手中的瓷瓶，戚賢微微蹙眉，看著她坦然的笑容，隻好奇地低聲問道：
“ 這…是表妹你發現的麼？”
“ 恰好斂璋回來了，他提醒我的 ”，月瑤如實對他說道。
戚賢接過的手愣在半空，複雜難言地看向她，女郎無知無畏的親切麵容上，帶著柔和的微笑…
她仍是那般關心著他…戚賢垂下黯淡的眸，鄭重地接了過來。
“ 斂璋還說，希望表哥你千萬收好，勿要再次遺落了 ”，月瑤眉眼笑意不減，一番體貼的告誡之辭，輕吹到他的耳邊。
戚賢了然於心，回以微笑，頷首道：
“ 那就勞煩表妹，替我謝過斂璋兄，我…定當謹記他的好意… ”
“ 表哥，那我先走了，你可答應我的，會好好吃藥 ”，月瑤再三叮囑，輕輕揮手，同他告彆。
目送靈動的身姿轉身走遠，寂寥空屋中，再次恢複冷落…
書案之後，戚賢緩緩轉動手中，這枚冰冷陌生的瓷瓶…
揭開木塞之後，一陣異樣的迷香之氣，從幽黑的瓶口，散發開來…
這些，並非他平日服用的藥丸…
戚賢立即塞緊瓶口，緊攥著瓷瓶，僵坐在原處。
許久後，待心中的滔天巨浪平息，他暗暗苦笑一聲。
中書令不會不知道，他能分辨得出這藥的異常，卻仍這麼自信，讓他收下…
中書令就如此確定，他一定會乖乖吃下去麼！
罷了，若這是那位大人不可違抗的命令，他服從便是了…
戚玦坦蕩自若地將瓷瓶細心收入懷中，仿若稀鬆平常之物，不再有半分的猶豫懷疑…
*
獨自走在去向廚房的長廊上，月瑤稍稍抬頭，便看見了，一人邁著沉穩的腳步，恰好向她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