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瑤心中微驚，正準備屈膝行禮，卻被他抬手攔住。
“ 月瑤姑娘 ”，戚義按住腰間佩劍，幽沉地盯向她故作鎮定的身形。
“ 不知那位大人…近來可好？ ”，戚義問道。
“ 回元帥，我家公子他…一向安好 ”，月瑤囫圇回道，抬眸快速看了一眼他冷硬的臉龐，再不多言。
戚義滿意地點頭，繼續抬腳邁步，隻是在剛剛與她錯身路過時，微微傾身，小聲對她耳語：
“ 月瑤姑娘，彆忘了老夫的托付 ”
月瑤緊縮的心弦終是顫動了一分，緊揪著手指，低聲應承他：“ …是 ”
待到他徹底走下長廊，月瑤方覺，腳下的軟綿無力，漸漸恢複如初…
她掩下忐忑的心思，走向廚房。
*
元帥府的小廚房內，廚娘正操勞著府上的晚膳。
“ 表小姐，您怎麼來了？”，廚娘看向這位款款而至的女郎，她的麵上，不知為何帶著發愣的暗憂。
“ 哦…我是來，討一碗餛飩的 ”，月瑤回過神，對她溫聲請求道。
“ 好嘞，老奴這就去準備 ”，廚娘轉身走向剛燃著的鍋灶。
“ 等等… ”，月瑤喚住了她，謹慎地環顧四周，冒著熱騰白氣的小屋內，並無閒雜人等。
“ 我…還需您熱上一壺酒，加上薑片 ”
她低沉如霜，徘徊不定的顫音，緩緩對廚娘吩咐道。
看著廚娘忙碌的身影，月瑤慢慢挪動步伐，躲進無人的角落之中，偷偷地從袖中，拿出一包從未離身的草藥包。
其中的苣蒲草藥，已然碾磨成粉…
若是加入酒中，是否可以看一眼，他袖中所藏，到底寫了什麼！
月瑤心跳如鼓，想到了那人含笑的俊容，心頭的巨大愁緒，隻如徹骨深潭，似要將她溺斃…
冒著熱氣的醇酒，擺在了她的麵前，無聲的陰影角落裡，她顫動的手，終是艱難無比地打開藥粉，儘數倒入其中…
*
夜幕中，星辰璀璨，山海小苑的軒窗正敞開。
月瑤端著餐盤，小心翼翼地走近主屋。
遠望過去，湛藍長袍迎風飄舞，高挑身影守在窗邊，看向通往主屋的小路，一直等待著她。
“ 斂璋… ”，月瑤不由自主地握緊托盤的邊緣，唇角含笑，溫聲喚他：
“ 夜裡涼，快進屋吧，你要的餛飩好了 ”
戚玦低眸看她從他身旁經過，平穩的托盤上，多盛了一盞新酒。
月瑤放下托盤，再折返到他的身邊，伸手握住他的掌心。
“ 在想什麼，還不來吃麼 ”，月瑤輕晃他的手臂，嬌聲笑道。
戚玦隨她入座，靜看向她喂過來的一勺餛飩。
濃白的熱氣，妖嬈地飄蕩上升，熏得視野中女郎柔美的眉目，模糊一片…
戚玦直望著她，平直的唇線，勾起淺淡無痕的笑意…
“ 瑤兒吾愛，甚為貼心 ”，他讚道。
“ …這都是我應該做的 ”，月瑤低眉掩去一絲惶恐，隻謙遜低聲，小聲回應他。
涼風吹動窗簷，屋內對坐的二人，靜默無聲地吃完了一整碗餛飩。
月瑤放下湯勺，仔細審視著他情緒不顯的麵目…
斂璋這會兒…是開心的麼…
容不得再多想，她輕抿下唇，鎮定地拿起酒盞，倒了一杯尚算溫熱的酒。
“ 這酒加了薑片，正好驅寒保暖 ”，月瑤舉起酒杯，敬向沉默不言的他。
“ 我特意問廚娘多要的，斂璋…你喝一口吧，彆辜負我的心意… ”
蔥白的玉指，執著酒盞，殷切期盼的目色中，倒映出那郎君，肅然的靜容。
戚玦看向酒杯中，微微蕩漾的水紋，伸出一直未動的手，隨意地接了過來。
他拿在指尖，今夜的一點一滴，都仿佛似曾相識…
多年前，北境關那夜，他的生父，亦是如這般，毫無防備地喝下生母親手送來毒酒…
不過是舊日重演，世事循環…
但為忠義之故，寧棄心愛之人…
同他生母一樣，為了她堅守的天下，為了魏氏江山永固…
窗外，夜風輕拂，如泣似訴…
戚玦淺望了她一眼，依然平靜隨和，低笑道：
“ 瑤兒敬我，豈有不應之理 ”
他雙手執起酒杯，在寬袖的遮掩之下，仰首一飲而儘！
隻是，袖袍之後，悄然傾倒的佳釀，儘數灑在了腳邊…
戚玦沉重地擱下酒盞，碰撞的聲響，暗含濃鬱的殺意，迫使身旁的女郎瑟縮著後退，不敢接近，亦不敢再細瞧他的神情！
月瑤有些六神無主，強行撐起勒緊的精神，屏息看向他。
戚玦扶著額頭，緩緩地閉上幽深的倦眸…
“ 斂璋，你困了吧 ”，月瑤慌忙走上前，立即扶著他欲墜的身軀…
“ 來，我扶你去榻上歇息吧 ”
她扶著他平躺了下來，小心地托著他，輕放在軟枕之上…
“ 斂璋，你彆怪我… ”，月瑤伸手觸摸著他漱漱抖動的眼睫，憐惜地撫過潔淨的臉頰，哽咽道歉：
“ 我隻看一眼，如果並非戚元帥想要的東西，以後…我就告訴你這件事，再不會隱瞞你 ”
“ 其實我…是真心戀慕你，我隻想和你白首同偕，你原諒我這次，好麼… ”
一滴慚悔的淚，從她的眼角滑落，滴到他的眉心中央…
月瑤收回悲思，望向他折皺不平的寬袖。
她緩緩地，伸手進去，慢慢地搜尋著…
探查到袖袋中，那幾張疊好的薄紙，她立即抽了出來！
微顫著手展開信紙，數行悉心而寫的端正小字，映入眼簾…
月瑤拿紙的手一滯，其上寫著的，竟是…竟是他寄向長安，親自籌備的婚禮事宜！
深皺的杏眸瀏覽過後，溢滿震驚的瞳孔，不可置信地緊盯著一句大逆不道的號令——
‘金線繡製的鳳袍，需得十二根金絲同時穿刺’
手指驚顫，薄薄的信紙從指縫中墜落…
愕然之際，一隻緊迫的大掌忽然攥緊了她的手腕！
床榻上安然闔眸的郎君，不知何時睜開了銳利的明眸，沉悶的寒光一瞬而過，強勢儘顯！
“ 斂璋，這信上…寫得什麼 ”，月瑤喃喃低語，一時忘了掙紮，隻由他越握越緊。
“ 如瑤兒所見… ”，戚玦猛地拽她上榻，利落翻身，強硬的身軀，頃刻間壓覆在她驚詫萬分的身子之上…
床幔搖動，墨發垂落，碧藍長袍糾纏著她的裙擺，淩亂地揉成一團，再理不清，分不開…
“ 宮廷規製，皇後儀仗 ”，他靠近她微抖的紅唇，輕聲回答道。
優柔、冷靜的話風，在幽寂深夜中飄散，隻如鬼魅低語，引起肌膚的冷顫…
“ 你瘋了嗎！什麼皇後！我要這些作何！你快放開我 ”，月瑤推拒著他緊貼的肩膀，驚恐怒喊。
奮力揮舞的手臂，被一隻大手攫取，狠狠抵壓在頭頂之上…
“ 瑤兒，聽話 ”，戚玦緊壓著她劇烈起伏的胸脯，另一隻手掌，強行鉗住身下女郎晃動掙紮的臉頰…
強硬的力量，迫使她不得不與他耀如寒星的明眸，四目相對…
“ 跟著我，我自會保你無虞 ”，戚玦啞聲低道：
“ 何苦…總與我作對！”
從前是，現在也是…
月瑤深深看向他，腦海中驟亂的光影，如殘破無序的碎片劃過，激起一陣深刻的疼痛！
曖昧相擁的郎君，忤逆不臣的信箋，掩藏多時的毒謀…
有什麼遺忘的事，似乎快要從痛苦茫然的腦中呼之欲出！
床幔如流，拂過一雙纏綿悱惻的人影，緊張喘氣的女郎，眼眶中閃爍著驚疑的淚花…
“ 斂璋，你放開我，我們…好好說話，行麼？ ”
她淚眼凝噎，低低哀求著他，沾濕的眼睫，仍掛著晶瑩的光…
戚玦手中的力度逐漸放輕，忽而俯身輕吻著她的淚眼，微涼的薄唇擦過她跳動的眼瞼…
月瑤方才舉過頭頂的手，悄然掙脫出去，緩緩移下…
隻是在電光火石的一瞬間，她疾速伸進衣襟中，猛地掏出一直掛在脖上的暗哨！
幽黯夜色從窗外撒來，銀光的哨身，在她緊握的手中，隻如開鋒利刃！
還未吹響，身上的那人，卻更快一步！
厚重的大掌強行扯斷脖上的掛鏈，將那危險的暗哨狠厲地奪了過去！
月瑤驚愕地望著他的手掌，被鋒利哨身割破深口，滲出滴滴答答的血珠！
順著嶙峋指骨，滴落在潔白的床榻上，似殘梅綻放…
“ 你…能告訴我，你到底在謀劃什麼… ”，月瑤泣不成聲，癱軟無力地躺在他的禁錮之下，再無法掙紮脫離…
“ 不急… ”，戚玦淡然收起掌中沾血的暗哨，不顧未止的血流，撫上她濕透的鬢發…
“ 瑤兒不久自會得知 ”
她低泣的抽搐，隔著冰冷的血，傳達到他的手中…
戚玦有過一瞬的失神，靜默看著她。
隱隱閃爍的淚光中，月瑤抬手抓住覆蓋在臉頰上的手背，顫聲看向他幽深不明的黑眸：
“ 斂璋，可以停手麼，就算是為了…為了我… ”
“ 難道你就不能放棄… ”
放棄逆心，與她白首永偕…她卻再難從哽咽沙啞的喉嚨中向他訴說！
糾纏相融的人影，在床幔上，一同僵持定住，萬籟無聲…
相顧沉默中，他俯下身，狠狠咬住她縱有萬語千言，也難宣之於口的紅唇！
曉風掠過深夜的辰星，一張一合的木窗中，飄來斷斷續續，抓耳撓心的哼鳴嬌音…
榻上的女郎，疲倦中昏睡，倒在寬闊的懷中，任一雙長臂摟在身畔。
他牽過她的手腕，向那截藕臂上，戴上一枚小巧的金環…
金環上延伸出的金鏈，在夜中泛著冷冽幽光，最終與他腕上一枚毫無二致的金環，勾纏相連，成雙死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