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賢艱難抬首,與一旁靜立默觀的那人,目光對視交錯。
寂然靜謐的繁林星夜,無聲的風,在兩人心照不宣的視線中,來往流轉…
中書令…隻盼你的一意孤行,能得償所願!
戚賢閉上眼睛,不假思索,利落決絕地吞下盛放在她微顫掌中的藥丸,絕無一絲一毫的懼怕和猶豫…
喉頭滾動…刹那吞入腹中,溶於骨血!
想象中的痛苦並未襲來,戚賢意識逐漸散漫,躺倒在她的懷裡,虛弱的唇色,帶上一抹釋然鬆快的笑…
“ 表哥…表哥!”,月瑤晃動著他脫力的身軀,驚覺他的呼吸,隻如遊絲驟斷,無能回轉!
他安靜的模樣,便像熟睡一般…
凋零的星光,垂憐暈染著,他那無法再度睜開的溫潤眉目…
“ 你…對表哥做了什麼!他為什麼會這樣!”
月瑤哀痛欲絕,伏在他漸變冰冷的身軀上,濤天巨浪般的悲愴淹沒她破碎的魂魄,悔恨絕望的畫麵,一路回放在椎心泣血的腦海之中…
是她…是她親手喂他吃下那蓄謀已久的致命毒藥!害他殞命荒穀,永遠離開了她…
“ 戚玦!為何你要借我的手殘害表哥!他到底哪點阻礙過你!為什麼你偏不容他… ”
字字泣淚的責問,夾雜著寒夜的傷心疾首,直對他宣泄怒號!
“ 好狠毒的計謀…為何你不把我也一起殺了!”
冰冷淚痕掛在眼角,月瑤仰頭看向他淡漠無波的雙眸,但等不到一個逆轉這悲局的答案!
直到數名黑衣侍衛推著兩位全身儘綁的囚犯走上前來,壓迫著二人跪倒在狼藉亂石之間,沉默對峙的僵局,才如投石入池,激起一片極劇的顫動!
匍匐跪地的二人,嗚咽的驚恐求救,被口中堵塞的布團全然阻隔在喉中!
月瑤從朦朧淚眼的模糊景象中,依稀辨認出,他們…是那夜從城牆上逃出,於暴動的雲都大道上,搏命追殺她的刺客…
戚玦轉向跪倒在腳邊的二人,從侍衛的劍鞘中,輕抽出一柄鋒利長劍…
利刃銀光閃爍,如一道耀眼虹流,掃過女郎水潤的雙眸…
月瑤震驚地看他提著長劍,一步步走向那兩位隻能坐以待斃的囚徒…
她竟頭痛欲裂,茫然錯失的記憶,逐漸拚湊成原本的模樣!
黑夜映襯中,整潔的衣袍被夜風卷起,高挑的身形,貴胄絕倫…
那雙誓不罷休,矢誌不渝的眼,凝視著劍鋒,仿若望而生畏的神袛,不敢褻觀…
他揮舞長劍,衣袂飄揚之際,一劍封喉,血濺三尺!
綁縛的刺客,冉冉鮮血從脖頸處噴薄而出,瞬間斃命!
殷紅血珠,順著他手中緊握的劍身緩緩滑落,血滾如注,嘀嗒落地…
驚魂殺伐的一幕幕,便似無數噩夢中的場景,重複在眼前上演!
好像困擾了她六年多的魔咒,再次降臨!如湍急的漩渦,將她徹底囚禁其中!
她全部憶起,這個人的一切,曾遺忘的一切,全都失而複得,衝進她痛苦更甚的腦海中!
戚玦拋下染血長劍,微紅的眼眸轉向一旁的女郎,她雖一言不發,但裹在長裙下的身子,能察覺到隱約的瑟瑟顫栗。
“ 瑤兒 ”,戚玦走向她,拽住她的手腕,將她從屍體旁拉向他的身旁。
“ 你記起從前的事了?”,他轉過她的臉頰,逼她直麵著她。
“ 是…我怎能不記得你… ”,月瑤低聲回道,“ 中書令… ”
一滴清淚,從她蒼白無神的眼眶中滑落,順著濕潤臉頰,淌到他的手指上…
戚玦忽而一震,舒展長臂,將她緊緊摟入懷中。
“ 那便好… ”,戚玦摟緊懷中無力的女郎,伏在她的耳畔,輕聲安慰道:
“ 過往種種銘刻在心,彆怕,我會帶你回我們的長安,一切終將了結… ”
到那時…他要她永伴他的身側!
“ 不…我不要… ”,懷中緊錮的女郎突然從驚愕愣怔中清醒過來,奮力掙紮著。
“ 大鄴臣民,怎能和一個不擇手段的逆賊一起! ”
“ 中書令… ”,月瑤昂首看向他,顫聲不改…
“ 您要顛覆天下,您要登頂帝位,無人能攔,民女不配得您厚愛,求您高抬貴手,放我走… ”
“ 如若不然… ”,她緊揪著他的衣襟,麻木的目光,如枯枝融雪,隻剩冷清死寂…
“ 民女再無夙願,隻是…望您成全我,讓我…去陪我的表哥!”
戚玦按住她扭動的腰肢,一雙大掌緊緊鉗住她,咬牙怒聲道:
“ 我不準!”
“ 回長安做什麼… ”,月瑤萬念俱灰地搖頭,低沉啜泣:
“ 難道要讓我眼睜睜看著你將我孟氏親族屠戮殆儘! ”
戚玦微怔,竟是未曾預料…她會這般看他…
“ 誰告訴你…我會殺你孟氏!為何不信我對你的承諾!”
話音如怨,方一落下,風兒喧囂又停,黑夜躁動又靜…
緊緊相擁的二人,熾熱的身子熔成一體,但疏離漸遠的心中,悄生深淵似的裂痕與隔閡,填滿沉默的幽寂峽穀…
戚玦緩緩鬆開對她的禁錮,複雜無言地看向她。
他拿出懷中一直妥帖保管的暗哨,拉開她的手掌,輕輕地放入她的掌中…
“ 瑤兒,還你… ”,他淡然掀眸,無所顧忌地輕道。
月瑤顫著手指,將哨子輕輕拿起,慢慢地,擱置在泛白的唇邊…
“ 吹響它,如你所想,召戚義前來 ”,戚玦並未阻止她的動作,隻靜靜望向她。
月瑤僵立在原地,淡淡回看他…
他在賭她是否敢吹響暗哨,對他不利麼?
戚元帥…來了之後,能揭露一切麼,能改變一切麼…
月瑤閉上無助的眼,終是吹響了塵封多時的哨子!
輕靈哨音,悠久綿長,裹挾著冷風直衝上雲霄,遊蕩在二人相依的素色衣裳之間…
一曲哀婉哨音終了,銀紋暗哨,從她微顫泛寒的指尖滑落,孤獨地墜於碎石岩縫中…
戚玦輕柔地捉住她的十指,為她捂暖在掌,驅散肌膚上的寒意…
“ 瑤兒… ”,戚玦拽她麵對著他,躬身在她耳畔低聲囑咐道:
“ 待戚義抵達,你回稟他—— ”
溫和絮語,如春風徘徊在她的耳畔,其中狠絕的字眼…讓她驟然瞳孔緊縮!
她知道,他在逼她助紂為虐!逼迫她必須與他站在同一戰線!
“ 不…不可以!我不能這麼做!”
月瑤拚命甩開他的手掌,卻被他用勁攥緊,她似驚弓之鳥,卻逃不過悉心鑄造的樊籠!
“ 瑤兒!”,他強行抓住她單薄的肩頭,硬聲迫道:
“ 想想戚府之人!他們的性命安危,全係在你一念之間! ”
月瑤從驚喘中漸漸恢複鎮靜,一雙溢滿冷淚的杏眼,哀切地仰望著他肅穆的神情…
戚玦終是一把將她攬入懷中,原本斬釘截鐵的毅然眉目,卻微微蹙起…
寧願她就此恨他,也不願她再違背逃離他!
風聲鶴唳的四周,由遠及近的軍靴踏步之聲,漸漸響徹山穀!
寒衣凜然,軍盔熠熠,在一片金戈鐵騎的鏗鏘聲中,相擁的人影置若罔聞,難舍難分…
西南軍士手持一簇簇明亮的火把,疾速湧上前來!
熊熊燃燒的火光奪目耀眼,黑煙繚繞的陣列中走出一人——
戚義猛地抽出佩劍,衝上這一方血腥的窪地!
兩個黑衣刺客模樣的屍體,橫陳於血泊之中…
離他們不遠處,一個不能再熟悉的身形,安詳躺在亂石堆中,猝不及防地闖入戚義驚駭大震的眼中!
手中把持多年的滄桑佩劍哐當落地,高大的身軀癱倒跪地,向著他膝行而去…
“ 賢兒!”,戚義顫抖著抱起戚賢仍帶著淺笑的臉頰,兩行混濁老淚默然落下…
“ 爹來晚了…”,戚義懊悔痛哭,沙啞低問:“是誰!是誰將你害到如此境地! ”
痛徹心扉的哀嚎聲,幽幽飄散在漫漫長夜…
戚玦輕輕鬆開懷中抖如篩糠的女郎,在她壓抑著的隱泣聲中,緊緊牽上她的手…
月瑤轉過身來,麵對著伏地不起的戴盔男人,一雙慚悔煎熬的紅眼,再不能問心無愧地直視著他…
孤立無援的女郎,獨望向四周巍峨高山,那隱秘的樹影深處——
無數冷冽銳利的箭鋒,泛著鐵器的幽淺寒光,如天羅地網鋪陳遍布,徑直瞄準著穀底的戚義!
細如銀絲的重弦,砰張拉緊,蓄勢待發!
倘若她說錯半個字,那些等待多時的冷酷利箭,頃刻間便能殺得穀底之人絕無招架之力!
“ 元帥… ”,月瑤輕聲開口,淡淡道來的聲色,萬念皆灰,不摻半分波動的情緒…
“ 我家公子…得知楚王的眼線藏匿墜月壑,特前來追捕… ”
“ 表哥他雖體弱,但…一直祈盼為西南軍添功報效,他亦偷偷前往… ”
“ 誰知…卻誤入迷穀,被楚王的人手迫害… ”
月瑤崩潰地跌坐在地,看向戚賢整齊如常的衣冠,嘶啞的哭音,生出刺痛的荊棘,紮滿悲切的喉嚨,再說不出任何違心之語…
戚玦極力拽她起身,將她落魄的身軀摟在懷中,支撐著她不再下墜…
“ 元帥,節哀 ”,薄唇輕抵在懷中女郎的額頭上,戚玦平靜續道:
“ 楚王的人,乃是用失魂散毒殺賢弟,待本官趕來營救,雖殺了此二人,但賢弟不幸罹難…實是無力回天 ”
戚義默默聽著身旁人的緩述,‘失魂散’三字一出,虎狼似的高大身軀,刹那間僵硬大震!
他顫抖地撿起腳邊冰冷的瓷瓶,熟悉的幽香,勾起昔日裡,皇宮上下三緘其口的秘聞——
多年前,他暗中助力族妹戚皇後,鬥倒那位盛寵不衰的憐貴妃…
那弱不禁風的女子跪在坤寧宮中,在他和戚皇後的圍堵威逼下,拿出一枚異樣的藥瓶…
她灑脫低笑,未曾猶疑和留戀,決絕地吞藥自戕!
一代名醫香消玉殞,那位喪母的皇子…如今的楚王魏瑚,終是拔劍向他,來報殺母之仇了麼!
“ 此藥…確來自楚王 ”,戚義忽而仰天長笑,容色狂悖瘋癲:
“ 我笑陳年孽賬未結,竟是一場天道輪回,父債子償!何其諷刺!”
忽而,他又低頭撫摸著冰冷的屍身,痛哭不止…
“ 元帥,楚王用心險惡,該當誅之 ”,戚玦冷然抬眸,鎮定如泉的輕聲,低勸道:
“ 兵部東宮大亂,帝心易改,楚王必趁機奪權,長安危勢一觸即發”
“ 為戚氏基業,西南軍須即刻整裝啟程,攻占長安,討伐逆王,擁護太子繼位!”
戚義背對著諸人重疊的影子,沉默地跪立在原地,未作任何表態,隻能看見他寬闊的肩頭,因沉湎悲痛而輕緩聳動…
“ 西南軍還不知被楚王滲透幾分… ”,戚玦淡然道:
“ 元帥應思當務之急,曾向元帥的提議,交予本官半塊虎符… ”
“ 還望元帥慎重思慮,給本官一個答複… ”
輕飄飄的話音,如冷霜驟降,萬籟俯首讓步!
深夜幽靜低沉,壓抑人心,火把上扭曲的烈焰,劈啪燃響…
“ 告辭 ”,戚玦輕道。
他垂眸看向懷抱中緊擁的女郎,眼瞼已然紅透,氣息虛弱不堪,她哭了整夜,亦累了整夜…
戚玦將她打橫抱起,憔悴的側臉,不自覺地倚靠在他堅實可靠的肩頭…
月瑤神思恍惚了一瞬,萎靡不振地閉上雙眼,任由他穩穩當當地摟抱著她…
曾經的數次,他抱著她,一向安然穩妥,為她遮蔽風雨…
可…她的心亂了,碎了,荒涼難拾…
兩廂糾纏的衣擺飄揚如絮,腳下的碎石咯吱作響,他帶著她逐步走出山穀,遠離今夜這一場蕭條淒厲的血色騙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