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日落,四野暝合,江州盛祥客棧。
白紗鬥笠遮麵的謝阿弱坐在客棧二樓茶室,等了鳳無臣足足一天,她特意選了靠窗的位子,耐心地摩裟著手上的青玉,每頓都點了許多菜,熱了又冷了,再換上新的菜,直到暮時。
她昨夜殺完人,在天下堡蕭府外街轉角牆上,做了狐麵記號,鳳無臣若經過,一定會看見。她和他多年同闖江湖,這樣的記號就是定約——約在當地最大的客棧。
江州最大的客棧,正是盛祥號。
若是誰到傍晚仍不來赴約,則第二日仍在同一個地方等。
但這回不同,謝阿弱打算太陽落山後,看不見鳳無臣,不管天下堡是什麼龍潭虎穴,她都要闖進去找他。
她等不及了——明日他和蕭月華就要拜堂成親了,她要見他,好好問他,問他贈她青玉時,為何用手輕輕撫過她的麵頰,在她額上輕輕吻過。那一吻的餘味,仍清晰如昨。
終於,那街上來了一個騎馬佩劍的玄衣男子,挽轡下馬,身姿英挺,隻是隨意一瞥,已目光如矩,一眼就看見了她。
迎上那平淡不驚的一瞥,謝阿弱心上就急急跳了起來,她聽見鳳無臣咚咚拾階上樓的聲音,她的臉不自覺滾燙起來,仿佛又是月下林前,他不經意低下頭,柔軟的唇在她額上輕輕碰了碰。
她回憶起那個場景,嘴角不由微微翹起,一看見他,就起身迎上前道:
“你來了!”
鳳無臣卻拿冷眼看她,麵上無喜無怒,仿佛陌生人一般,謝阿弱心上一涼,道:
“你怎麼了?”
“你昨夜三更潛進天下堡殺了蕭月華。”
鳳無臣的聲音很輕,輕得令周圍高談闊論的茶客們一個字也聽不見,但落在謝阿弱心尖上,卻似寒冰燙來,他並不是問她,他仿佛在敘述一件認定的事實般。
“蕭月華死了?”
謝阿弱難以置信地抬頭看著鳳無臣,他眉梢眼角的憔悴,難以掩飾。
他是為了她的死,才這樣落寞?
謝阿弱喑啞了聲兒,他握劍的手攥得緊緊的,那是他隱忍不發時的習慣。
隻要他一念之間,他就會用這快劍,在轉瞬間刺傷她。
“你竟不相信我?”謝阿弱的目光由熱切轉為平淡,靜靜望著鳳無臣的眼睛。
“你昨夜三更在哪?”
他給她的全部機會,隻有這麼一問,可是謝阿弱昨晚三更,不正在李府殺李大年?
她身為殺手,什麼該說,什麼不該說,涇渭分明。
她淡淡道:
“我不能告訴你昨夜我在何處,但是我沒有殺蕭月華,我連她長什麼樣都……”
“夠了!”鳳無臣揚高了聲音打斷了她,冷聲道:“你走吧!”
他臉上青筋畢露,他是不信她的!
他心底認定是她殺了蕭月華!
謝阿弱想伸手握住他的袖擺,可是他竟輕輕讓過身去,亦讓開眼前下樓的路,道:
“你再不走,我的劍不會留情!”
那聲音究竟是絕情還是溫暖,謝阿弱竟一時分辨不出,像是置身又冷又寒的深井中時,抬頭時隱隱可見一點月光,可是那灑銀月光,雖亮堂,亦是冰冷的,一點都不能寬慰她的心。
她忍不住說起氣話道:
“你既認定了,就當是我殺的好了!我和你知己十年,難道還不如一個蕭月華?”
鳳無臣臉色霎時變了!他手上劍鳴嘶嘶,應他殺氣而來!
謝阿弱忽然道:“原來如此!”
她將手心握熱的玉輕輕往他手上塞去,他卻嫌惡地連接都不願接,任憑那玉跌在地上,碎得四分五裂,她的心上應聲一片冷清,玉碎的脆聲兒裡,她已徹悟。
謝阿弱揚起臉來,輕風拂麵紗而過,眉眼俱冷,道:“此去若相逢,你我就是那不共戴天的仇人了,劍下,你不會留情,我亦不會留情。”
謝阿弱說完,緩緩步下樓去,眼前沒有他時,終究掩藏不了神思恍惚,一霎撞跌了店小二,茶水潑了一地,她隨意丟下幾兩碎銀子到店小二懷裡,邁上茶水,揚長而去,。
惟謝阿弱不曉得,她踩在地上的濕鞋印,正被剛進來的江州捕頭宋昭看在眼裡。
宋昭這一日忙極了,江州城不死人則已,一死就於同一夜死了兩個人,這兩人還都和名震江湖的天下堡扯上瓜葛。
先是大清早劉刀頭來報,說蕭家大小姐蕭月華,在家宴退席後,中毒死在房內。
話說那家宴上,眾人都是一樣的飲食,一樣的用具,惟獨蕭月華死了。
這蕭家還偏偏是毒門世家,要查出是誰下的毒,豈非難上加難?
蕭震天卻偏偏瞧上宋昭,請他一個外人查辦,說了句內賊難防就向他施壓:若七天內查不出凶手,就會在江州司馬麵前,告他玩忽職守。
這還不算大麻煩,麻煩的是江城富戶李大年,亦被下人發現死在家中,仵作驗完竟渾身上下一點傷口也無,隻說是心悸死。
這本是個輕易就能了結的案子,誰料李大年被休的前妻,偏偏就認定他是被謀殺的,還指認凶手是李大年惟一活在這世上的小妾,一個叫小妹的鄉下少女。
這大夫人的用意,明眼人都看得出來,不過是為爭家產罷了,本來治她個無理取鬨就打發了,可偏偏這大夫人,竟是蕭震天的親妹妹蕭素芳。
蕭素芳同李大年生了個兒子李雲鋒,依她的意思,這家產合該全數由李雲鋒繼承,若讓那個小妾白得了便宜,她就要投狀子,真刀實槍地到官府治這小妾一個死罪!
宋昭打聽了,這小妾半月前就逃回鄉下,瘋瘋癲癲地連進城的路都認不清,如何殺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