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祗園,小湖岸邊,紅楓林中,白石砌的三階圜丘上,支搭青色幄次,蒲團之上,焚香端坐著一個身穿灰色圓領長袍的道人,隻見他腰上係掛浮雕文王訪賢、繪飛鷹底紋的金牌掛飾,正是劍宗的三掌教信符。
三掌教身後還侍立著一位青衣童子,正捧書清音吟誦“南山多少悠然趣,千載無人會此心”,不遠處另一位童子,正跪在略有急流的湖邊,用白釉花口盞托,撥開紅葉,汲取清水。
老道、仙童,四處迷蒙的紅葉、迷蒙的煙霧,渾然世外曠境。
魏冉牽著桑香跟在楚鳳瑜身後,老老實實侍立在白石圜丘不遠處,靜待那童子念誦完、興許老道就有空搭理他們了。
老道卻不知趣,聽完一頁又一頁,童子捧水歸來,置於陶三足炊器之上,以楓葉煮茶,茶氣四溢,老道興致更濃,坐於楓葉林中,手拈紅葉,低首慢茗,如同世上最悠然之人,正在細品那最悠然之趣。
如是近半個時辰,魏冉要不是有桑香拉著,一定上去踹碎了那陶陶罐罐,撕碎那念也念不完的捧書,直到老道膩了品茶逸趣,這才朝桑香、魏冉道:
“你倆個過來,我問你倆話。”
二人挪過步子去,老道開口:“你倆個除了刺傷鳳鳴,有沒有在風鳥鎮犯下彆的公案?”
魏冉自然是拍著胸脯打保票道:“當然沒有,還有你那個什麼風鳴侄子,仗勢欺人、不依不饒,不然我綿羊似的老婆,也不會對他下狠手!不對,我老婆還是手下留情哩,不然一劍就刺穿他心肝了!”
老道極淡道:
“那我倒要好好謝謝二位了。”
“這倒也不必。”魏冉見好就收。
老道不與他計較,難得公允道:
“鳳鳴他行事跋扈,的確該栽個跟頭,改改性子,不過你們傷了他大半條性命,老道我不與你倆計較便罷了,卻還想求老道庇佑,是不是太得寸進尺?”
楚鳳瑜這時上前道:
“求三師叔看在我的份上……”
老道卻打斷道:“他倆與你何乾?你為何又要多管閒事,鳳瑜,師叔看你是越陷越深、不自知了。”
楚鳳瑜卻靜靜道:
“三師叔總說,世上語言無味而麵目可憎之人,皆是無癖之人。瑜兒從小無癖,至多惜花春起早,愛月夜遲眠。可如今不同,瑜兒忽然生出一點愛癖,難道不是好事?”
楚鳳瑜之愛癖,意指桑香,老道怎麼不曉得?無言良久之際,隻wen?q魏冉:
“這位後生,做人又有什麼癖好?”
魏冉嘿然答道:“什麼我都愛!錢、名聲、江山、美人,尤其愛老婆!”
老道聽了胡子不由抖了一下,轉而看向桑香。
桑香,她興許愛舞劍,興許愛夢裡那個男人,正低頭沉吟良久,不知怎麼就想起夢中那個男人,似乎曾立在一架子又青又小的葫蘆藤下,對她說了許多刁鑽的話。
桑香忽而凝眉,按著他說的,念誦而來:
“該用內壁有凹陷花紋的木範,套在初生的小葫蘆上頭,等這些葫蘆夏末長成,撐足木範,瓜皮上印出木範內壁的模紋,再將木範打碎,晾乾這些浮雕有陽文的葫蘆器,略加修飾,製成這風雨百日方成的匏製瓶——這也算是我人生難得的樂趣,隻因這樂趣,不僅在等待葫蘆器的養成,更在於養成者,萬中無一。”
老道聽了眼中不由一亮,揚袂微笑道:“妙極妙極!這劍宗上下,從吾誌者甚少,一向不從吾誌者,非吾弟子,亦非徒孫!倒是你這個小姑娘的癖好,竟比老道還要彆致,深得吾誌! ”
桑香沒料到她信口說來的話,討得這個古怪老道的歡心,意外之喜,本該有笑,隻是一霎忍不住深陷悵惘,夢裡那個男人愛製葫蘆器的癖好,也當真古怪了,她此刻還要多謝他的古怪……
楚鳳瑜趁著三師叔高興,肯求道:“三師叔仁心寬厚,就讓他倆住下罷?”
老道慷慨吩咐童子道:“碗兒,領他倆住進東院罷;還有筷兒,你去把我的全套刀器拿來,瑜兒,你也來,同我一起去西院夢殿驗屍。”
魏冉看著老道起了身,同楚鳳瑜還有一名童子,一起走向湖岸一頭,原先那個誦書的童子,則領著二人,沿湖岸另一頭去,魏冉見人走遠了,不由笑嘻嘻嘟囔道:“真是怪人呀,哪有給人起名字叫碗兒、筷兒的!難不成還有勺兒、瓢兒?”
領路的碗兒童子笑嘻嘻道:
“客人說得不錯,一會在東院伺奉的正是瓢兒、勺兒。”
魏冉聽了哭笑不得,嘿嘿然揶揄道:“難不成你家老道以為,天地是一個大爐,什麼都跟吃食有關?”
碗兒頗認真答道:“差不離罷,道長常說,民以食為天,還說,五少爺是個鼎器,讓他好好修煉器宇。”
桑香聽了不由好笑,哪裡是說吃食的話呢,也難為魏冉和這個碗兒說得熱鬨,大概是愚癡的,也有愚癡的同他投緣,各花入各眼之意。
桑香和魏冉才在東院歇下,魏冉已經不安份了,偷偷摸摸要去西院看驗屍,桑香想攔他,他煞有介事道:
“咱倆也是看了那瘋姑被殺的!也不曉得那凶手,到底想找什麼東西?還有那個死了的翠紅,凶手殺人就殺人,乾嘛又下毒、又勒吊、又捅刀子,還壓屍首?明明四種法子,哪個都可以把人殺死了,難不成凶手根本不是單單想殺人?更何況按理說,殺人不該留字條,凶手卻留下字條,什麼十二時辰再殺一人。現在過了午時,難不成明早兒,又有人會被四種方法殺一遍?桑香,你難道不想曉得這謎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