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夜轉晨,又過了一日,晨籠南橘,團樹雪煙,朦朧境地。
桑香清醒了許多,身上亦有些氣力,明日便是齊晏的生辰了,魏園四處,似乎有心熱熱鬨鬨張羅一番,大概是園中許久不曾有樂事——她也隱約聽說了,往日一歲中,魏園頗多變故,排名第一的鳳無臣與排名第二的謝阿弱都死了。至於二人是怎麼死的?那小婢倒說不清楚,話裡有些忌諱,大概魏園失去頭角,視為不吉,所以不敢多提罷。昨兒夜裡,她亦在枕上聽見遠遠的絲竹管弦聲兒,像是伶人在演樂,雖然不甚流暢,卻很賣力。
原先她在樂館的行李,都被送了過來,送東西的小婢還嘰嘰喳喳,說起四處的張燈結彩,紅紙剪了許多,各處貼飛花,樂館舞伎又是何等練舞?何等穿上了新衣?試描新妝,千嬌百媚,直如迎新歲一般,都說得繪聲繪色。桑香聽得喜慶,也覺得心上鬆懈,病也好了大半。
她一夜好眠,醒來下床已無礙,她換了繡覆仰蓮紋的珠履,身上穿胭脂紅襖,菖蘭花樣長裙並係細腰束縛,與妝台青釉秋葵盤上所插的素心蘭相映成趣,桑香不由抬起指尖,抹了抹那盤沿,原來這沿口薄釉處天然紅斑,直如唇印,倒是燒製時偶然而出的彆致——盤沿留朱粉本是不雅,此時卻格外可愛奇趣。她有心效仿,對鏡撚紅紙、折帖印上雙唇,輕吻一抹胭脂色,但看鏡中她稍減病容,略增妝豔,偏著頭再瞧那秋葵盤沿時,倒似一個顏色,不由會心一笑。
既已妝畢,桑香攜金玉雙刀,步出西廂,此時橘園中靜無旁人,踩雪徘徊橘樹中,空庭葉綠,梢頭橘紅,皆積薄雪色,仿佛榮華凝膏,淒淒之美,桑香覺得心境隨之換了幾換,也不管什麼病體初愈,受寒不受寒的,尋了一處清靜開闊,握雙刀緩舞來。
以卿翠玉刀,裁簌黃金雪,雙刀旋舞,桑香不嚬不語,舞衣攜了寒風多,不堪天凍刀冷。她有冷意苦意,如橘樹結枳。
一時,桑香想起陶五柳所叮囑的散心之語,醒悟來不願消沉,迫得刀中帶了些鋒芒,淩厲許多,本來這雙刀若一味為輕舞,舞勢自然淺薄。可桑香不懂刀法,掌上刀回,都是隨心所欲的平淡招式——她騫眉不滿,沉思想起那冷泉劍法,校武場上齊晏那樣用心教她練全了,棄之可惜,不如將劍勢揉雜入刀舞。桑香起刀陣,如單刀入沙場,騑騑馬騎,火幡焰焰。
可惜她隻記得冷泉劍法的招式,不記得心法,是而空有形而無神,刀上空威,不過震破橘枝薄薄積雪!
明明與齊晏一起練劍時,劍上要厲害許多,難道少了他,她連武功都退步了不成?桑香又鑽起牛角尖來,刀舞上練得拚命,斬、削、劈、斷,力薄氣喘、額上汗濕的,還是倔著不肯停手。
忽然有人冷冷道:“果然是個空架子而矣,那夜我被你輕易騙過!”
隔著橘林子,桑香瞧不見說話人的身影,他也不願轉出身來,但她一聽聲兒,就辨出了來人。
但聽得齊晏的聲兒愈發冷清道:“想必你也未讀過小雅天保,冷泉劍法出自此處,口決你記著,是‘如山如阜,如岡如陵,如川之方至’……”
桑香被他嘲諷,見他這般東邊日出西邊雨的,無情時見她一眼嫌多餘,有情時又肯到橘園來,她亦賭起氣來,應道:“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如南山之壽,如鬆柏之茂。不過是‘天保九如’,難道你瞧不起我,卻以為我連這個都背不全麼?”
桑香也不知是哪來的福至心靈,齊晏倒被她氣得一噎,她這樣頂撞的樣子,倒和阿弱又有幾分相像。他適才看她練刀法,先是悲柔,轉是冷寒,後是英武,原就是幾分阿弱的影子,齊晏不堪追憶,所以惘然停留良久,見她難以為繼,才忍不住指點她幾句,倒是好心當了驢肝肺。
他氣悶之時,猜疑她到底是何人?為何與阿弱這般像?若非他早曉得阿弱全家喪命,世上無親友,定會以為這桑香是阿弱的孿生姐妹。
可惜不過是空蟬殼子,不外乎東施效顰,齊晏冷了心意,道:
“你不必太過賣力,再練也是如此,天寒地凍,還是留著命要緊,回屋歇著罷,那下半闕刀舞,明日生辰宴上再賣弄,也不遲。”
齊三公子話裡滿滿奚落,桑香聽得不是滋味,想再多辯幾句,他卻似翩然離去——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當真可惡。
蘭若閣,東暖閣,齊晏方才神色冷淡,掀簾而入,就瞧見寧曉蝶立在一幅骷髏戲幻圖前,凝視良久,似乎也等候了良久。此圖是齊晏昨夜所繪、今早新掛上去的。畫裡一大骷髏席地而坐,懸絲操縱著一小骷髏,原是市井尋常懸絲木偶的把戲,可鮮少以骷髏作傀儡的;骷髏旁有一副演傀儡戲擔子,擔上有草席、雨傘等物;耍傀儡戲的不過一個破笠蓑衣、四處奔波的少年,意態蒼涼。人生無常,倏忽幻滅,誰操縱命數往來?明日誰又被命數操縱?
寧曉蝶不知齊三公子繪此圖是看透之時、心灰意冷,還是大徹大悟、自警自醒,見著他進來,恭敬道:
“公子身上可好些了?”
齊晏點點頭,近前,落了座,道:“你清早過來,有要事?但說無妨。”
寧曉蝶的確有要事,清早查桑香出身的飛鴿傳書已遞了新消息來,但他卻頗斟酌道:
“原先我們仨,帶這桑香回魏園,確實倉促了些,以至於如今看來,似是中了江湖圈套。”
齊三公子原料想桑香出身,不止於刀舞歌伎,沉穩道:“說來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