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言梧陷入沉默,她隻祈求這個趙老爺是個小人物,私人恩怨掀不起風浪。
半晌,陸續上菜了。果然大多是蘇言梧愛吃的南方糕點,阿幽十分熱情地介紹。
“一片豆乾要被分成十七層,然後切絲。還有這湯包呢,要不多不少十八個褶,油糕需‘白如雪,而揭之千層’……你嘗嘗。”他滔滔不絕地講起來,又一個勁把點心往蘇言梧碗裡夾,卻像是在迫不及待掩飾什麼。
見了熱氣騰騰的糕點,蘇言梧果然兩眼放光,香香甜甜的味道衝淡心中擔憂與不悅。
“日後,我定要去南方看看。”嘴巴撐得鼓鼓囊囊,她含糊不清道,目光逐漸堅定起來。
阿幽望著她的樣子,咧嘴笑起來,露出標誌的小梨渦和一口白牙。須臾,點頭道:“那我便同你一起許願,日後阿朝一定會有機會去南方的。”
二人相對,皆笑得很燦爛。
後來蘇言梧突然喚道:“阿幽。”
“嗯?”阿幽抬頭望向她。
“阿幽。”她歪著腦袋笑起來,“阿幽啊呦啊呦……”她重複著他的名字。
阿幽眼底壓著笑意,放下手中的筷子,就靜靜望著她絮絮叨叨。
“你為什麼叫阿幽呢,和啊呦未免太像了。”蘇言梧問道。
“我是在幽州出生的,家中有幾個哥哥,輪到我時大概實在想不出了吧,便取了出生地為名。”阿幽垂眸道。
“我也生於幽州。”蘇言梧忽然驕傲起來,“眾人還說我出生那日,有形似鳳凰之鳥棲於梧桐樹。”
這時她忽然想起了什麼,道:“我的家裡,每個子女的名字都是父親斟酌後的結果。阿姊們多以高大樹木為名,阿弟之名卻以鳳之尾羽為寓意。大抵是父親希望女兒也可以獨立於一方,兒子可以像鳴鳳飛天一般吧。”
“阿朝,是朝陽的意思,我記得當初你是這麼和我說的。”阿幽道。
蘇言梧一愣,隨即想起自己取的化名,於是點了點頭:“古人雲’梧桐生矣,於彼朝陽’,同我阿姊的名字出自一處呢。”
隨後沉寂了片刻,阿幽忽然道:“是幽州之戰的意思。”
蘇言梧不解地抬頭。
“我說我的名字,阿幽是幽州之戰的意思。”阿幽的眼神倏然認真起來。
“十五年前幽州刺史與廣平王聯手取勝的那場幽州戰役?”
幽州之戰,將最後的外敵趕出了十三州大陸,而後十多年隻有叛軍作亂,再無外敵來犯,是一場偉大的戰役。
“正是。”阿幽將麵前的甜羹攪了又攪,“我生於戰亂之中,自小不受父親疼愛。”說話時他的神色既無奈又悲哀。
蘇言梧張了張嘴,她好像了解阿幽,又仿佛對他一無所知。他會把一切都相告,卻又總像藏匿在紗罩之後,每一次的談心反倒挖掘出更多未知來。
她不知該不該繼續問下去,也不知如何開導阿幽。半晌,她隻道:“吃完我帶你去個地方,那是這座城我最喜歡的地方。”
後來,由於需要蘇言梧帶路,所以就出現了少女在前縱馬,少年坐在她身後,戰戰兢兢拉住韁繩的畫麵。二人一馬,極速向郊外奔去。
蘇言梧每次偷跑出來也都是到這裡。曾經和蘇言欏出來玩,巧合發現這裡風景優美也無人打擾,於是這些年來常至此,一逛便是一個下午。至於這片地叫什麼蘇言梧也不清楚,總之她是一直喚此處為“樂天”的。
樂天地勢較高,卻是一片水生樹林,土地潮濕,空氣清新。往深處有瀑布,水流至下遊,便橫穿青州管轄之下糜穀鎮。
兩人將白練留在不遠處的驛站,徒步進入樂天。
此時鳥鳴聲抖動翡翠雕琢的樹葉,陽光攜了靜謐與盎然生意,似從九天上傾瀉,輕撫過翠綠,懶散地落在地麵。青苔走過的土地,在金暉中生出青澀的味道。
蘇言梧踩著土地上凸起的樹根,小跳著前行。阿幽撥開頭頂搖曳的樹枝,跟在她的身後,打量著四周的景致。微笑不覺在嘴角溢開,眼眸也清澈明亮。
半晌,蘇言梧回頭撞見他的笑,忽然覺得眉間有什麼陰霾被驅散了。
走了一段,水流聲逐漸清晰,土地因潮濕顯得滑膩起來。兩人就著落葉一屁股坐在地上,仰望著頭頂斑駁的樹蔭。
皆不言語,唯有蟬鳴響徹了林子,微風偶爾吹起耳旁發絲。
蘇言梧轉頭看阿幽。一片小小的光斑落在他的鼻尖,劉海雖隱約遮了眼,然而這周遭生機勃勃的影子落入他的眼眸,化作比琉璃燈裡的墨畫更美的景象,襯得他眼眸靈動,神采奕奕。
“難怪縱使王宮萬般奢華,也留不住有心歸去之人,原是山野遠勝金銀。”似乎感覺到蘇言梧的目光,阿幽喃喃道,“往往歸去之人又常有智慧,大概正是這周圍一草一木賦予的。看來,人終需與草木為師,方能不惑。這便是古來君王皆求隱士的緣故嗎?”
他漸漸垂下眼,低頭拔著草。
蘇言梧驚於阿幽的話語,更驚於他不過出生商販之家,卻能見廟堂之高。
“你平日裡還會想這些?”她不由問。
阿幽一愣,隨後嬉皮笑臉道:“我本就是有些墨水的,是你小瞧我了。”
蘇言梧受阿幽方才幾句挑撥,不禁又蠢蠢欲動,卻不敢滔滔不絕,隻道:“君王為政若能像這郊外山林不浮不躁,近民生,維本心,那定是十三州千載難逢的福音。”
阿幽緩緩抬眼看著她,眼神裡的情感過於複雜,她讀不懂,於是反複回味起自己方才的話,怕是哪裡說錯了。
這都是她在夢中經曆君臣一代又一代後時常思索的東西。江山不歸附,怨臣怨將甚至怨女人,本是不該,到底君王之過才是本源。看似簡單的道理,即使再過千年,也不見得有君王能做到。
此時她是男子的身份,說出有關政界的話應該也不奇怪吧。
正胡亂想著,突然聽到遠處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似乎漸漸靠近了。
透過樹的間隙,可看見遠處河灘上出現一行士兵,身形挺拔,蘇言梧隻能看見他們身著金色鎧甲,如何也看不清那飄動的旗幟上的標誌。他們踏著整齊的步伐,踩過淺淺的溪流向這邊小跑來。
蘇言梧眯著眼想要看清。阿幽抬眼,瞬間臉色大變。
“阿朝,快走。”他壓低聲音。
“怎麼了?他們是誰?”蘇言梧隨阿幽起身,拍了拍身後的塵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