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湊亮介笑眯眯地坐在機場提供的位置上,事實上他已經在這個位置上待超過十個小時,因為該死的台風波及,他的航班已經延誤到了現在,而機場那裡甚至還給不出一個飛機是否起飛的答複。唯一稱得上慶幸的是,為了能趕上自己後輩的比賽,他定的是比賽前三天的飛機,隻要飛機能夠起飛,他就不至於錯過比賽。他之所以在亂哄哄的機場忍耐了十個小時也是這個道理,其他航班大多都已經宣布取消了,隻有這架飛機還在等待看看台風·的餘波能不能散去,已經進入11月份的天氣已經有些涼意了,就像是六年前,自己送澤村離開的那個冬天。
因為等待航班的時候實在太過無聊了,從不後悔過去的小湊亮介也不免陷入了過去的回憶之中。
那時澤村隻有24歲吧,在機場上還是抓著他的手,哭得像個孩子一樣,淚水和鼻涕都糊成了一片。明明做出離開日本的決定的就是他自己,到了真正告彆的時候,最傷心的卻依舊是他。不過在那時候在自己麵前哭得狼狽的後輩,他才在這一年半的日子裡第一次感覺到了安心,因為那是那個經曆背叛的家夥第一次在他麵前展現出的不良情緒。明明到了美國之後,有的是事情讓他苦惱,那個笨蛋,在此刻卻如此單純的隻是為了離彆而傷心而已……
想到這裡的時候,他的小腿痛了一下,這一下把他拉出了回憶之中。雖然自己的腿在賽後好好調養了半年後,已經變得不影響生活了,但是在這樣偏冷的天氣還是會發痛的。
但是就像澤村為他發來的短信都是些好消息一樣,他也從來不會跟澤村說他的腿。兩個人都明白各自的日子都不好過,卻依舊想在對方麵前表現出自己最好的樣子,無論是他,還是澤村,都是無可救藥的笨蛋呢。
自己第一次遇見澤村的時候,他還是因為球隊的主力投手意外受傷,為了彌補戰力空白期而從二軍提拔上來的愣頭青。在眾多前輩麵前,大聲說著自己要成為王牌,既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明白在職業棒球裡覺悟和努力是最為廉價的東西。可能是那家夥實在傻得出奇,所以自己也忍不住多看了他幾眼,然後,就被天生在自來熟的他,以“鄙人一定會不負前輩的期待”的原因纏上了。
說實話,那時候的澤村是他最討厭的那種人,空有一身的活力和天賦,靠著半桶水一樣的覺悟,莽撞地撞進了球場。球場下埋著金錢,所有選手的價值都是由薪資決定的,這是他的前輩告訴他的,也是每一個職業選手應當了解的,但是那個連棒球知識都不太懂的家夥自然不管這些,他隻是希望能站在賽場上就可以的。所以他被教練降為了替補選手,隻能站在板凳席為彆人加油。然後……他們就輸給了擁有楊舜臣這一機密機器的隊伍,棒球名隊的遮羞布被徹底摘下。老舊的管理措施,比起勝利更追求培養明星選手的勢利,比起球員素質更看重對球隊的服從性的管理,都共同造就了這一出豪門衰弱的局麵。
這是一隻再糟糕不過的隊伍,連它的球迷也習慣了失敗,但是依舊有人願意為它流下眼淚。
在無人關注的替補座,某個笨蛋緊緊咬住嘴唇,哭得寂靜無聲。
“前輩,我想去看看更高的風景,我也一定會讓你們看見的。”他鄭重地說道,就好像是用自己的生命立下的誓言。
……但是,那時候的小湊亮介,最該做的,就是讓那個笨蛋離開那個隊伍,而不是被他眼底的執著迷惑,最後到了那樣難堪的地步。
想要以一己之力把一個隊伍拉起來,除了自身有過硬的素質外,他也要有對抗腐敗的管理層、思維固化的教練,以及已經逐漸接受自己軟弱的隊友的覺悟。楊舜臣能做到這一點,在於他的隊伍給予了他極大的自由,也隻能依靠他的無奈現實,但是即便這樣,他依舊倒在了絕對的強大麵前。
但是一開始事情看上去是真的變好了,澤村不斷地磨練自己的投球技術,七彩變化球投手,投手丘上的魔術師,哪怕教練再不認可澤村不服管教,但是在觀眾買賬,以及這個投手身上存在的商業價值麵前,他還是選擇退了一步,在選擇出場成員的時候也開始考慮一些和澤村玩的好的由潛力的年輕選手了。而澤村也沒有辜負所有人給予他的期待,在他23歲那年,他帶領隊伍戰勝了被媒體稱作“日本第一天才”的降穀曉,把隊伍帶到了日本大賽,在再進一步就拿到日本總冠軍的舞台上,澤村榮純,在這場比賽中徹底墮入地獄……
在一個人的棒球生涯中,到底什麼才能稱作死亡呢?是受傷?是退役?還是現在……澤村的球被一次又一次打出的現實?總決賽出乎了大部分人的預料,在這個賽季表現勇猛的左投手澤村榮純他的球被一次又一次地打出,雖然也有守備在比賽中明顯懈怠了的原因,但是無論是誰,曾經有多麼期待,現在就有多麼的憤怒,這場比賽最大的罪臣就是他們曾經無比期待的人。
倘若隻是如此,也可以說是失誤,但是慢慢地,一條奇怪的猜測卻開始流行。
“不會吧,那個澤村榮純,雖然我不相信他能贏降穀曉,但是怎麼會在最重要的比賽裡表現成這個樣子?難道,他是收了錢打假賽的嗎?”
一開始隻是一條匿名評論,後麵就跳出了許許多多所謂的知情人士,說他們是澤村的同學,他的球技其實很爛,還有在賽場上打人的前例,對於這樣的選手卻能出現在職業比賽的舞台上感到不可置信;還有的人曬出看不清人臉的所謂“澤村榮純進入賭博場所”的照片,仿佛是在證明他打棒球的動機不純。
澤村榮純參與了地下違法賭博,並且與賭博方達成了合作,打了假賽來獲得巨額的賭金。這個沒有任何根據的猜測慢慢成為了最主流的,最被人所認可的“真相”。
越來越多的人要求調查,而澤村所在的隊伍的默不作聲,甚至在輿論發酵到極點的時候,宣布了他們要辭退澤村的消息,而幾天後,則是傳來有人偷偷溜進澤村的公寓發現一張賭球卷。這一下,哪怕他們手裡依舊一些自稱的知情者的隻言片語,幾張看不清人臉的模擬兩可的照片,他們就像是握住了正義女神的利劍一樣,狠狠刺向他們認為的毒蛇。
直到很久之後,小湊亮介才意識到,澤村一開始之所以能在管理層麵前保留一絲自由,是因為他與他們做了一個約定,他會帶給隊伍勝利,假如在這一年他沒法做到這一點,那麼他們就可以無理由地辭退他。
一切都是如此的恰如其分,在澤村和管理層對峙的時候,再前一點,是在澤村決定進入這個腐爛到骨子裡的隊伍的時候,他的結局就已經注定了,而真正的贏家收走了所有的籌碼。
一開始的澤村並沒有放棄,雖然承受著所有人的謾罵,甚至是死亡威脅,但依舊想通過法律渠道證明自己的清白,最後也的確因為證據不足,棒球協會無法認定他是否打了假賽,但是這又有什麼關係呢?人們更相信自己的判斷。
到最後,澤村被迫刪除了所有人的聯係方式,害怕有人會順著自己去傷害自己的家人和朋友,他慢慢變成一個人,奔波在法院和公寓之間,隻是偶爾,他會來看自己這個沒用的前輩,卻依舊因為一些莫名的罪惡感不敢在他父母麵前出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