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怎麼了?”章柳台的玉娘撥開人群,慌慌張張地提裙走去。
隻見穆戎烈站在台階前,麵上凶戾之氣呼之欲出,鮮血順著手腕汩汩淌下。
手腕上的一塊肉被生生撕扯了下來。
玉娘嚇得捂住了嘴。
寧星野滿口是血,後背像是被甩碎一般,痛得使不上勁。
他掙紮著想要單手撐地,卻爛如軟泥,終是眼前一黑,暈倒在血泊之中。
玉娘大概明白發生了什麼,二話不說便衝到寧星野麵前。
玉娘揪住寧星野的衣領,“啪”的一聲,耳光甩在寧星野的臉上。
又是一口鮮血從寧星野的嘴裡噴灑而出。
寧星野自始至終都閉著眼,軟軟塌塌的,想來是失去了知覺。
“你就是這般招待貴客的?!”她嗬斥一聲,將寧星野一扔,雙手叉腰,捏著帕子叫著姐兒們,“你們都愣著乾嘛?還不快來伺候三皇子!”
她這一聲令下,一眾姐兒前撲後擁地湧向樓梯,簇擁著穆戎烈又上了閣樓,用一道人牆將穆戎烈與寧星野隔開。
一個個天仙般的女子袒露香肩,將前襟最大限度地往下拉,一口一個“三爺”,聲音甜得發膩。
她們生撲向穆戎烈,如同久違吸食陽氣的盤絲洞妖精。
穆戎烈瞬間被勾纏得脫不開身,濃鬱的香氣在身邊彌漫開來。
他不喜歡這些味道。
而此時牆角下的寧星野,破布似的趴在血水裡,指尖微微抬起又放下,尚有活著的跡象。
穆戎烈看著寧星野,不覺心神一動。
他在疏勒海血戰水匪時,踏屍而行也沒眨過眼睛,當下卻生出些於心不忍的感覺。
什麼毛病……
他用馬鞭指了指牆邊,冷冷道:“那人快死了。”
眾妖精哪裡顧得上那個小跑堂?
她們都簇擁著穆戎烈,想撲進他的懷裡,想將他推進房間裡。
再這麼糾纏下去也不是辦法。
穆戎烈杵在人堆裡,索性打了聲哨,噠噠馬蹄聲便隨之而來。
一匹神駿的高頭大馬從外麵衝入章柳台。
穆戎烈推開姐兒們,走下樓梯,翻身上馬,提著韁繩,用馬鞭虛虛指了指寧星野,沒有說話。
隨著一聲哨響,人和馬奔入陽光之中。
今日之事,還不算完。
寧星野聽著馬蹄聲漸遠,緩緩睜開了眼,眼前一片血紅。
她偏頭啐了口血,眸中折射出一股煞氣——今夜之事,還不算完。
不就是三皇子嗎?
鬱都城中風雲已起,三皇子要受得住才是。
“散了吧,大家都散了。”玉娘揮著帕子驅散人群,瞥了一眼台階下的寧星野,欲言又止地昂首離開。
戌時
章柳台正是熱鬨的時候,紅紗燈籠掛了滿樓,在夜色中照出章柳台的輪廓。
緩歌慢舞中,歡笑聲充盈整座樓台。
寧星野的意識模糊,聽到的隻有嗡嗡聲,有溺水之感。
再醒來時,他發現自己躺在床榻之上。
他掙紮著從枕下摸出一個瓷瓶,抖出一粒丹藥,仰頭吞了。
那丹藥能立時止血止痛,寧星野感覺舒緩了不少。
雖還是痛著,但至少甜腥的鮮血沒有從喉管上湧的跡象了。
不知躺了多久,他披頭散發地坐起身,一寸一寸地脫下被穆戎烈撕爛的外衣,後背上的疼痛感就像是被馬蹄反複踩踏一般,痛得他倒吸冷氣。
門被推開。
玉娘端著一盆溫水,手握兩個熟雞蛋進屋。
“打疼了吧?”玉娘輕聲問。
眼前的寧星野像一張白紙、一片白雲般飄在床榻上,薄薄的一個小人兒,仿佛風一來便會被吹走。
玉娘坐到床邊,將剝殼的雞蛋敷在寧星野的臉上,痛得寧星野直往後躲。
玉娘嗔道:“你說你也是,做什麼還要往上湊?若不是我出來做個樣子,隻怕你現在已經被嚼得骨頭渣子都不剩了。”
“穆戎烈……眼睛太毒。”寧星野聲音微啞,張口閉口時,肌肉也被扯得生疼,“他從人群裡認出了我。”
那聲音輕靈生脆,分明是個少女聲線。
也不知是老天爺賞飯,還是老天爺奪命,寧星野生了副特彆的嗓音,能模仿彆人的聲音。
方才,她用男聲同穆戎烈講話,天衣無縫地蒙混過關。
雞蛋滑滾在肌膚上的瞬間,寧星野又“嘶”了一聲。
她的那張臉本就生得白,被撞得青紫,唇邊滲血,顯得格外觸目。
那傷不是雞蛋能敷得住的,雞蛋隻能略微消腫。
“街坊們說,看見錦衣衛的隊伍沒往昭獄方向去,而是進了宮。”玉娘捂著胸口,心有餘悸地說,“穆戎烈把他帶去了哪兒?”
寧星野想了想,輕輕說:“宿奴庭。”
那是當朝皇帝景玄帝在宮中辟出一塊新的地方,專門關押等候禦審的囚犯,那裡不施酷刑,以免麵聖時四肢殘缺,抑或瘋瘋癲癲。
玉娘有些心疼地撫去寧星野額間的碎發,道:“我去找啞兒取些藥來,給你檢查一下後背,等著啊。”
寧星野溫順點頭,模樣甚是乖巧。
少傾,玉娘提著藥箱上了閣樓,推開門道:“樓下鬨哄哄的,我索性拿了藥箱……誒?人呢?”
*
人已經到了林府。
那是前丞相林文瞻的府邸。
之所以有個“前”字,是因為早在十年前,丞相林文瞻因貪墨修河公款,被皇上連根拔起,整個丞相府無人生還。
丞相府破敗,門口的封條都泛了黃。
門縫裂得很大,封條從中間不齊整地斷開,像裸露在荒原上的傷口。
寧星野身形嬌小,從門縫擠進了丞相府中。
那是她小時候時常玩耍的地方。
林文瞻之子名為林清溪,比寧星野大七歲,兩個小人兒在舊時光裡撒歡長大。
月光灑在破碎的庭院裡,像鋪滿一層鹽。
丞相府後院與冷宮不過一牆之隔,少時的林清溪帶著寧星野挖狗洞,溜進宮裡玩。
時隔十年,這個兒時的狗洞成了林清溪和寧星野兩人獨占的秘密,中間橫亙著生與死。
冷宮寂靜,寧星野走在夾道上,連個鬼影也見不著。
一時間,後背上的疼痛與心裡的恐懼,說不上誰更深重。
寧星野加快了腳步。
*
宿奴庭緊挨冷宮,院中枯樹成影,孤月懸空,時不時傳來後宮妃妾的幽幽歌聲。
廂房中門窗破敗,擋不住風。
寧月滿躺在嘎吱響的木板上,吹滅了油燈。
他裹了身破舊的篷布,凍得入不了眠。
他索性披著篷布走入院中,迎著秋風,越吹越清醒。
朦朧中,他看見孤月之下站著個太監模樣的人。
“嬰嬰?”
寧月滿一眼便瞧出了此人是誰。
那人與自己長得一個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