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祁一桐知道楊暹在自己身上見到的是一個病入膏肓、時日無多的人的影子,她一定會感到十分惶恐。
在她看來,她隻是慣常的完成了一次分裂,說起來有點詭異,但就像靈魂抽離一般,從波動的靈魂中分割出一半,讓它高高豎起,淩空在上,能夠清醒地俯瞰自己。
有的人就是能在捕捉到快樂的時候,也提前預知到失去的痛苦。
畢竟世界上快樂的事情如此之多,你可以通過眼、口、耳、鼻,通過各種知覺去感受它們,但不屬於自己的快樂,就是天上高懸的卷雲,是貫徹空穀的狂風,是一切自由無法束縛的東西,你可以短暫的伸出雙手將它們攥在掌心,但你永遠無法真正擁有它們。
所以祁一桐在感到快樂的時候,就必須提醒自己,不能沉溺,不能貪心,就記住此刻感受到的淺薄的快樂,這樣快樂消失的時候便不會被巨大的失落吞沒。
這對她很管用,她旁觀了許多人的快樂,借由從彆人那兒偷來的一點點光,她也留下了許多珍貴而美好的回憶,這對一個天生的悲觀主義者而言,是補充她活力的生命劑。
但不久前她發現記憶也是不可靠的,會隨著歲月流逝而逐漸模糊。
所以感謝人類的高科技,發明出了定格時間的相機,祁一桐高呼萬歲。
她買相機不到兩個月,但為了打發時間而看的海量電影還是為她打下了良好的審美基礎,在攝影這方麵她無師自通,自我認為還是有些天賦。
這一點,出乎意料的在楊暹那兒得到了肯定。
那天之後祁一桐與楊暹陷入了某種不曾言明的默契。祁一桐沒有問他那天為什麼會出現在講座,他也不曾解釋,彼此默默的達成共識遺忘掉那段不算愉快的經曆,就像兩個普通的旅途中結識的友人那樣相處。
不得不說,祁一桐觀光式的戲劇節之旅因為楊暹的到來,變得深刻了不少。
他會提前一天告訴她他的行程,這在祁一桐看來已經是一種邀請,如果祁一桐沒有什麼安排或者感興趣,就在第二天一早在他民宿樓下等他。然後他們一起去參加各種活動,再彼此分彆去看各自要看的戲。
托楊暹的福,許多祁一桐沒搶到名額的活動,都能靠楊暹刷臉進入。
但也不是每天都一起活動,楊暹作為閉幕大戲的主演,還是代表劇組的先遣人員,有很多事情要對接,電話那頭不是組委會的知名大師,就是負責他們演出劇場的工作人員,還得經常給導演高龔民報備情況。
他不在的時候,她就坐在咖啡館、茶館裡,就著遠山白雲看看窗外來往的各式各樣的遊客,或者去重溫某個嘉年華的表演,看看演員們又有什麼新的即興發揮,當然,也會出去逛逛那姆周邊的景點。
祁一桐很喜歡這種狀態,用楊暹的話來說,她悠閒的仿佛真的是來度假的。
說是這麼說,但楊暹似乎不反感她的無所事事,有時候也會和她一起,在某個安靜的清晨坐在茶館裡什麼也不乾,隻是吹風喝茶。
雲省是個多民族聚居地,那姆鎮裡也有一些民族茶館,某一次,他帶祁一桐去一家很有意思的白族茶室,那家茶館開在小鎮西邊的山腳背處,鎮上地勢最高的地方,一路環山而上,就能看見那座二層的木質小屋。
小屋二層有一個向陽的小型觀景台,能夠看到柔和的日光一寸寸照亮睡夢中的小鎮,東南方向一路平坦吹來的風,會在這裡遇到群山的第一個門檻。
茶室牌匾上沒有名字,隻有三個“茶”字,呈金字塔狀疊落。
祁一桐奇怪,“這家茶室叫做茶茶茶?”
楊暹眼角暈出笑意,告訴她可以叫它“三重茶”。
直到真正喝到這家茶室的茶,祁一桐才明白為什麼取這個名字。
楊暹一邊煮茶一邊給她介紹,白族的茶要喝三道,第一道是苦茶,選較為粗和苦的茶葉,將它們放在小砂罐裡用文火烘烤。
楊暹不時轉動小砂罐,讓底座均勻受熱,直到裡麵傳來茶葉“劈裡啪啦”的聲音,他拿起一旁煮沸的開水緩緩倒進砂罐。
“第一道茶也叫烤茶,雖然很香,但是喝起來有些苦,不知道你受不受得了。”
祁一桐湊近嗅了嗅,聞到一股清淡的苦香,喝到嘴裡確實是苦的,可比起她高考期間灌過的黑咖啡還是小巫見大巫了,她接受良好,甚至多喝了兩杯。
第二道茶是甜茶,在茶裡加入核桃仁、芝麻、乳扇、紅糖,茶室都已經事先為客人準備好了,切成薄片、細絲擺在碗口大的木盤裡,圓潤小杯裡裝著珍珠大小的紅糖粒,客人可以根據自己的喜好選擇。
第三道茶叫回味茶,這道是在茶水裡加蜂蜜、花椒、薑、桂皮末。祁一桐喝進嘴裡就直皺眉頭,第一感覺就是又辣又麻,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可能是她整張臉都紐在一起的樣子太好笑了,楊暹難得爽朗的大笑出聲。
最終她還是咽了下去,這時候能品出一點回甘,但在舌尖還留著花椒和薑餘味的情況下,這點回甘也變得古怪了起來。
身旁的楊暹泰然自若地飲著這第三道茶,祁一桐神色複雜,默默把手裡沒喝完的茶杯推遠了些,再給自己倒了幾杯苦茶清口,對比之下苦茶變得格外美味起來。
喝茶的時候,祁一桐一直注意到他們座位左側的一副書法,上麵從右向左寫著“再作不可”四個字。
見她似在琢磨字裡的意思,楊暹也凝視著書法,說道:“這是一個明末清初的雲籍畫僧的字,意作創作不可複始,哪怕是同一副畫作,當你再提筆時也不是當時的光線、當時的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