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風呼嘯世間,眷顧萬物,卻永……(2 / 2)

台前鏡後 空山遲 4375 字 10個月前

他停了下來,想到祁一桐描述的那片“宇宙時空裡獨一無二的雲”,或許祁一桐也可以是一個很好的創作者,因為無形中她已經具備了關照萬物的能力。

他在思忖的同時,祁一桐已經掏出相機拍下了這一副字,回頭打趣他,“這你又是從哪知道的?”

經過這麼多天的相處,她發現好像就沒有楊暹不知道的東西,不管是各種形式的戲劇,還是各地的風土人情,甚至是民族傳說,隻要她開口問了,他都能說出很多言簡意深的見解來。

祁一桐常常懷疑他真的隻是一個舞蹈演員,而不是某位學者嗎?

其實早在知曉他是舞蹈演員的那天,祁一桐就悄悄查了他的資料,毛曼雲真的沒有誇張,自從去年《爻祭圖》在斯波萊托藝術節連演三場後,國外戲劇屆久違的再度掀起了“東方熱”。

戲評人們一路從戲劇探討到電影,從東方表達中的意韻、留白到中華服飾的神秘、精巧,最後齊齊發文讚美《爻祭圖》的“驚奇之美”,也讚美這個在國際上初露頭角,男扮女形卻將東方靈欲表現得淋漓儘致的青年舞者。

一些報道中會提及楊暹和他的履曆,在祁一桐眼中,楊暹已經是一個很厲害的人物,可他卻並不以為然。

“你知道我為什麼喜歡劇場嗎?”

“因為在劇場裡,哪怕站在燈光下,也幾乎沒人能看得清你的臉,你隻是個塑造角色的普通人,所以也沒有哪個戲劇演員會將自己看作是明星。”

當時他們正散完步,坐在某個大劇場外麵等著晚上的特邀劇目開戲。

楊暹喝光了手裡水瓶最後的水,投籃似的將瓶子扔進不遠處的垃圾箱,十分隨意的張口:“隻是一個普通的職業,沒什麼了不起的,我也一樣。”

那個將黑未黑的夏季傍晚,他給祁一桐說了個故事。

在他還跟在毛曼雲身邊跳舞時,毛曼雲幾乎走遍了雲省的每座山每個寨,尋找跳舞的好苗子,她是一個靠跳舞改變命運的女人,所以也希望能夠幫助更多的孩子。

她帶回了不少人,有來自城市的,也有家在鄉下的。

在教育資源落後的地方,小孩最多也就讀到高中,之後就到處去打工賺錢,能夠被毛曼雲看中帶走,那是天大的幸事,意味著至少擁有了改變命運的一線生機,大多數家庭都是十分願意的。

隻有一家例外,那個孩子是楊暹最小的師妹,住在一座山腰間的村寨裡,村子裡窮得一毛不拔,她家裡隻靠三寸貧瘠的土地種菜為生。

女孩家裡除了父母,還有一個老人、一個哥哥,因為供不起兩個孩子上學,女孩在鎮上讀完初中後就一直在家幫工。

毛曼雲數次上門勸說,承諾她會自費攬下孩子的食宿,但女孩的父母都不願放她去跳舞。

因為那個女孩,是家裡為數不多的勞動力,要和她的父母一起,供養哥哥讀書。

“我跟著老師去過一次她家裡,那時候我15歲,還在讀高一,人生第一次,見識到比電影裡還窮的地方。”

“他們家最大的財產,是一隻……瘦骨嶙峋的老牛,你很難說是牛住在了他們家裡,還是他們一家五口就住在牛棚裡。”

楊暹頓了頓,不再細談,轉口說:“我已經記不得那個孩子跳的怎麼樣了,也許她原本有機會靠跳舞走出她猙獰的命運,就像老師那樣,但也隻是‘也許’。並不是成為老師的學生,就和成功掛鉤了,她能提供的,也隻是一個機會而已。”

祁一桐在心中想到,儘管如此,但從毛曼雲數次上門就可以看出來,她是不會輕易放棄任何一個孩子的。

“那最後那個女孩……?”

“她隻跟著老師學了半年。”

祁一桐有點後悔問出口了,因為她突然意識到,如果女孩的命運已成定局,那麼學習跳舞的那半年,對她而言或許不見得是好事。

“如果說我選擇跳舞隻是選擇了眾多人生跑道中的一條,不提起點如何,有的人甚至連站上跑道的資格都沒有。所以”楊暹頓了頓,用那雙透亮而平靜的眼眸直視著祁一桐。

“不要用光環套著我,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路,我也隻是在走我的路,沒有什麼了不起的。”

他的話語裡什麼情緒也沒有,像一片輕得沒有重量的落葉。

祁一桐隔著夜色和他對望著,那對琥珀石的晶體在不甚明亮的月光下隻閃著星點光亮。

拒絕他人的崇拜,拒絕一切來自外界的標簽與期冀,打定決心不背負任何東西的活著,楊暹擁有一顆這人世間最自由的靈魂,但這顆靈魂望之耀眼,觸之冰涼。

談到他人的不幸時,他的眼裡閃過冷眼旁觀的憐憫,讓祁一桐輕輕戰栗。

他知道自己出生在許多人人生的終點,所以你在他的身上找不到階級性的驕矜,但也僅限於此,他對改變這個世界不感興趣,他的眼裡隻有他腳下的路。

祁一桐心想,這樣的人應該也是有人的情感,但情感之於他們,也許隻是很小的一部分。

就像風呼嘯世間,眷顧海浪,眷顧山崗,卻永遠前進,不會因為任何人而停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