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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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炎炎夏夜,月朗星稀。
平靜無風的北靖都城開陽籠罩在蜿蜒的夜色中,剛至戌時,城中尚有昏黃的燈火,三三兩兩的行人也是匆忙往家裡趕,深恐錯過宵禁。
朗朗月光灑落,為昏暗的街道披上了銀色素裹,遠遠望去,宛如一張寧靜的畫卷。
軍中甲胄摩擦的低吼,和馬蹄疾馳的聲音將畫卷撕開了一道口子,踏著飛揚的塵土往西城門揚長而去。
距離西城門約五裡的地方有座山,名曰“明台”,被劃為“皇家圍獵場”。
明台山不算高,但植被茂盛,飛禽走獸眾多,雖有羽林軍看守,卻也時有上山偷獵之人。
隨著一聲重物跌落的聲音,吵醒了旁邊正在打盹兒的士兵,他揚眼看去,隻看到一匹正在優雅踱步的馬,連同他一起巡邏的夥伴都不見了蹤影。
士兵年紀小,不過十四五歲,但他父親是羽林軍中的馬夫,耳濡目染便也學到了一點皮毛。馬的體格十分強壯,下肢穩健,耳朵緊繃地向前抻著。
他閒來無事便喜歡聽軍中老兵談天說地,這是第一次被派來巡邏,拉著他們嘰嘰喳喳問了許多,老兵見他年紀小,也多囑咐了幾句,“來偷獵的,要麼是走投無路的,要麼是當做消遣的。但不管他們出於什麼目的,你都得好好掂量掂量,走投無路不要命的惹不起,那些達官貴人更惹不起,所以遇到這些人一定不能硬抗,犯不著為了幾隻畜牲送命。”
他雖然不是很聰明,但也不算蠢笨,能騎這種馬的定然不是尋常人,無論是誰,都是他惹不起的。
心底湧出的恐懼幾乎將他淹沒,他慌忙站起身,隻想趕緊逃離這裡。抬頭就看到那匹馬站在原地,昂著頭,眼睛半眯地看著他,直接被嚇得一屁股坐在地上,再顧不得其它,爬起來就往前跑。
剛跑幾步,就被從身後射來的箭矢擋住了去路。
一群身穿騎裝的人,從遠處馳騁而來,居高臨下地看著他。
“你是什麼人?”
領頭的是一個約麼四十多歲的男人,腰間挎著一柄劍。聲音寒冷,如墮冰窖。背著月光看不清臉,但周身的凜冽之氣仿佛凝成了一股繩,將他捆綁,無法動彈。
衣服已經濕透,他分不清冷熱,腦子裡一片空白,“羽…羽…林軍…校尉…李…李…李…強麾下二…二…二十…”
男人有些不耐煩,擺擺手,“人往哪邊跑了?”
他怔在原地,精神有些恍惚,剛想開口卻突然忘了男人剛剛問他什麼。耳邊傳來疾馳的風聲,還來不及反應,胸腹部就傳來一陣劇痛。
“騎這匹馬的人往哪邊跑了?”
旁邊清秀的聲音收起長鞭,指著剛才的那匹馬,他這才發現跟在男人旁邊的是一名女子,“沒…沒…沒有…沒人。”
女子道:“是個傻子。”
男人冷笑了一聲,馭馬往前走了幾步,取下腰間令牌丟在他跟前,“叫你們將軍來見我。”
“是…是…”他連忙應聲,卻發現自己手腳已經不受控製,哆哆嗦嗦的,半天作不出反應。
眼角餘光瞟見女子緩緩舉起的長鞭,他奮力往前一撲,撿起令牌跌跌撞撞地往前跑去。
山中水汽重,卻一點也不見涼快。豔陽炙烤的餘溫尚在,揮發的水霧加上繁茂無風的叢林,形成了一個巨大的蒸籠。
聒噪的蟬鳴此起彼伏,偶爾還夾雜著幾聲野獸的嘶吼。謝聞昭不管不顧,解下中領軍的甲胄隨手一丟,心中隻有一個念頭:我不能死!十年謀劃,嘔心瀝血,忍辱負重,絕不能一朝傾覆。我不能死!
右肩傷口已經麻木,除了汩汩流出的液體,並無任何痛感。
城門口的那隻箭雖然隻蹭破了一點皮,但淬了毒,儘管他立馬將傷口周邊剜去,依舊沒能阻止毒素的蔓延。
謝聞昭擦了一把臉上的汗,眼皮越來越沉重,景物開始不停的翻轉。
他跌跪在地上,甩了甩頭,胃裡一陣翻江倒海。耳邊有人在喚他,“昭兒!”
是阿兄!他從來不叫謝聞祁皇兄,皇族間免不了的明爭暗鬥,讓這個字如同一把從屍山血海中淬煉出來的刀,閃著幽幽明光,蒙著層層汙垢。
他仿佛回到了大周皇宮,亭台樓閣水榭長廊亦如昨。他一遍一遍告訴自己是假的,一遍一遍催促著自己快點醒過來。可微風撫過荷花帶來的清香,還是讓他產生了自我懷疑。
是?真的嗎?
“昭兒!”
阿兄!他轉頭循著聲音望去,身後竟是一片火海,謝聞祁站在火中,朝他招手,“昭兒!”
他有多久沒見阿兄了?他忘了。但火光映出臉上的皺紋和疲憊,無不昭示著這麼多年的舉步維艱。
他心急如焚,所有的呼喊變成了喉間一聲聲破碎的叮嚀,他想跑過去,發現四周變成了一片無儘的深淵,像一隻蟄伏的野獸,等待時機吞噬一切。
巨大的悲痛壓得他喘不過氣來,他無能為力,隻能眼睜睜看著兄長被大火吞噬,那一聲聲的“昭兒”變成刀子,一下一下剜著他的心。
結束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