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好天氣,北京最美的秋季。唐小婉躺在假山後的草叢中望天,她剛發現這個好地方,偏僻安靜、鮮有人至,看著一朵朵輪廓清晰的雲像又大又肥的白羊,在湛藍色的天空中悠閒地且走且停,感覺難得的安全舒適。
獲悉家中的變故後,唐小婉活得很辛苦。悲痛卻不能形於外,惶恐卻不能與人言,一度想“死了也好”,忐忑不安地過了幾天,見府裡沒人再提起,懸著的心才漸漸放下來。人生有時就是這樣,同樣的事情,遇見好人,如蘇嬤嬤,會往好的方向走,反之亦然。
可世界上絕大多數是“一念成佛一念成魔”的普通人,如李嬤嬤。蘇嬤嬤一句“我那沒福的女兒”,令她想起自己夭折的兩個孩子,便對唐小婉生出了分憐惜,正是這分憐惜讓她選擇了緘默,沒有再加重唐小婉的苦難,讓她在以後漫長的歲月中對唐小婉始終保存一絲善念。
“咕咕”肚子發出抗議。“酉時了吧。”唐小婉輕輕揉了揉腹部想。饑腸轆轆的肚子卻“咕嚕嚕”叫得更響了。“誰?”斷斷續續地嗚咽聲驟停,一個男孩的聲音傳來,有點不安,有點嚴厲。知道藏不住了,唐小婉歉然地坐起身來,卻隻瞥見匆匆離開的白色背影。純白絲綢質地金團花箭袖,無提花暗紋,藍色馬蹄袖鑲金色纏枝藻葉花紋,天藍色三鑲白玉腰帶,呼應青麵白地緞子小朝靴。
“是哪位貝勒吧?”唐小婉看著似曾相識的背影疑惑,想著“一定遇到很大的傷心事。”原以為是個受了委屈的仆從,那麼壓抑地哭泣,悲戚的讓唐小婉一會兒想站出來好言寬慰,一會兒又想聽之任之,讓他把不快都宣泄出來,猶豫著,漸漸覺得就這樣不為所知地陪伴著他,直到所有不快樂都被眼淚帶走就好。
“結果還是打擾了他。”唐小婉遺憾地想,站起身來,拍拍身上的草籽兒和灰塵,直奔蘇嬤嬤處。
今天,蘇嬤嬤格外不同。一大早花了許多時間梳妝,香粉敷麵,朱紅點唇,頭上擦了厚厚的頭油,一絲不亂,最費工夫的是那兩條彎眉,高矮、長短、粗細,連弧度都要左右完全一致。打扮好後,人像是從畫中走出來的一樣,讓剛剛看著都辛苦的唐小婉由衷地羨慕起來。
教了會兒女紅,蘇嬤嬤就塞給唐小婉包吃食,遣她出去玩了。進府兩月餘的唐小婉知是王侍衛要來,也不多話,歡喜地挪動小短腿就跑,急的蘇嬤嬤忙在身後喊“規矩,規矩”。
蘇嬤嬤也是個可憐人。原本夫妻和睦、兒女雙全。三年前,丈夫剛得了提拔與同僚喝酒慶祝,回家的路上竟掉進護城河淹死了,一年前女兒又得了怪病,將家裡的銀子耗得七七八八後也去了,如今隻剩一個十二歲的兒子寄養在哥哥家,半大的男孩在舅舅身邊學了些惡習,見麵隻知道要錢用,與她不是很親。
正是因為這樣吧,蘇嬤嬤對聰明貼心的唐小婉分外地好。教規矩活計時,恪儘職責、一絲不苟,平時又忍不住寬容放任,希望她代替女兒享受些快樂。作為貧苦人家的幺女,自小已學會克己忍耐的唐小婉,到她身邊後,屬於孩子的天性才慢慢釋放、恢複。唐小婉也極喜歡蘇嬤嬤,左一聲脆生生的“姑姑”,右一聲甜絲絲的“姑姑”,喚得孤零零的兩個人真跟找到親人一般。
王侍衛是蘇嬤嬤的相好,每月初一、十五來看姑姑。唐小婉遇見過一次,府中侍衛打扮,身板挺直,體格健碩,長了個敦厚樣。“可惜嘴長得不好。”唐小婉想,“父親說過,上唇主情,下唇主欲,雙唇厚薄要差不多才好。”父親故去後,唐小婉不時想起父親和父親的話,雖不全懂,也覺得王侍衛的下唇比上唇厚了許多並不好看。
“姑姑喜歡就好。”唐小婉搖搖頭甩掉父親的異端邪說。每次王侍衛來,姑姑都會備上好酒好菜,連續幾天神采飛揚,讓人看著就想跟著一塊兒高興。整天聽蘇嬤嬤和一些年紀更大的老嬤嬤話家常,說些什麼“但凡有一點亮光,也不會怎樣”的話,唐小婉時常覺得自己很懂這個世界,偶爾想自己可能隨時會死,然後就惶恐地起來,偷偷躲在被子裡無聲地流淚。
今天,蘇嬤嬤的心情也非常好。唐小婉回來時,姑姑正低著頭,一邊哼著民謠,一邊繡著荷包,“格格格格屋裡貓,背著額娘繡荷包,繡對螞螂輕點水兒,繡對蝴蝶翅膀搖,繡對紫燕屋簷落,繡對鴛鴦水中漂。一朵花心兒剛繡好,就聽有人窗欞敲。不用敲,知道了,這就給你送荷包。”
唐小婉自己尋了些吃的塞入口中,吃飽了就爬上炕,盤坐在蘇嬤嬤身邊,拿起針線活卻不做,隻微張著小嘴看著蘇嬤嬤發呆。“姑姑好美啊!”姑姑一直是美的,尤其是眼睛,不笑的時候像桃花,笑的時候像月牙,瞳仁黑白並不分明,看人時有種迷離的感覺。今天的姑姑尤其美,臉緋紅著,眼睛水汪汪的,四周也略帶紅暈,眼神似醉非醉,仿佛揣著不儘的情意欲說還休,令人有朦朧奇妙的感覺,仿佛會被吸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