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等祁宴修醒過來角落裡的人已經不見了,他不知怎的竟喚來一個人詢問顧知野去了哪裡。
那人道:“陛下一大早就上朝去了,上完早朝又召集了幾位大人去禦書房論事,現在正在禦書房處理奏折,陛下一上午半滴水也沒進,送過去的早膳也未動,怎麼勸也沒用。”
“誰問你這麼多?”祁宴修聽得眉頭直皺。
那人又道:“其實丞相大人,陛下已經改變了好多,其他不說,單是勸陛下做事這上麵,換作以前的陛下早就把奴才們拉出去斬了,如今陛下隻是訓斥了幾句,也沒追究。陛下終究是大王朝的國君,這身子累垮了可怎麼辦。”
祁宴修冷眸微挑,漠不關心道:“關我何事?行了,退下吧。”
“是。”
殿門關上後,祁宴修站在原地許久,最後他做了一個決定——試著相信顧知野一次。
來到鏡台前,他看著銅鏡前的自己,一些細碎的畫麵閃過,空蕩蕩的額間總是感覺少了什麼。
沉吟片刻,他喊來宮女,道:“能否按照我所畫的,幫我畫個花鈿?”
宮女點頭,隨後很快就準備起來,依照祁宴修的要求上色,畫好後宮女眼中難掩驚豔之色。
祁宴修再次看著銅鏡,果然有了這個花鈿看上去會順眼很多。怎麼以前沒有覺得?
“我的官服可還在?”
宮女道:“本來是被燒壞了,可陛下這幾日已經連夜趕製了出來。陛下也宣旨恢複了大人的官位。”
“……”祁宴修心裡不知該作何感想,是什麼能讓一個人短時間內擁有這麼大的變化?
“你且將它拿來,我要去陛下那裡。”
宮女聞言立刻拿來了官服,生怕祁宴修會反悔。
禦書房。
顧知野揉著太陽穴,望著一個又一個批不完似的奏折,眉眼間儘是煩躁。他不僅要迅速了解朝堂局勢還要安穩民生,甚至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拿出成果。
又有一個人端著東西走了進來,顧知野看也沒看,怒道:“不是說過不要來煩朕嗎?這麼多奏折難不成……”他的話停了下來,不可置信又驚喜不已的看著麵前的師尊。
他甚至有些羞赧,道:“你怎麼來了?”
祁宴修麵無表情的將飯菜遞給顧知野,而自己則拿起顧知野正在批閱的奏折。上麵的字不同於記憶裡陛下的字,這個字跟狗爬似的,扭來扭去,甚是難看。
“陛下,臣懇請為陛下分憂。”
“當然,當然可以。”顧知野激動得口齒有些不清了。
祁宴修想要抱一堆奏折,可能是傷口牽扯到了,眉頭肉眼可見的蹙了一下。顧知野把食盒放到一邊,幫祁宴修把奏折挪到了下麵放著的案幾上。
顧知野看了眼自己的位置,又看了下祁宴修的,他道:“要不你坐上麵,我坐這裡。你傷還沒好,坐矮了難免牽扯到傷口。”
容不得祁宴修拒絕,他已經掀開衣袍坐了下去。
“……”
祁宴修躊躇了會兒,見顧知野不是開玩笑,就去了上位。他拿起一本奏折,頭也不抬的道:“陛下還是吃點吧。”
有了師尊發話,當弟子的哪敢不從?顧知野當即就放下奏折,拿起剛剛放在一邊的食盒。食盒裡麵裝了幾樣清淡小菜。
旁人可能會覺得祁宴修不關心他,就給他吃這些。可隻有顧知野知道,這些菜都是師尊最喜歡的,他這是把他最喜歡的東西送給了自己。
顧知野端著碗,站在祁宴修旁邊吃得津津有味。祁宴修悄悄看了他一眼,很快又繼續批閱奏折,隻是嘴角多了一抹笑意。
幾碗飯菜下肚,顧知野感覺渾身充滿了力氣,乾勁十足。他伸了個懶腰,餘光落在祁宴修身上,一時間讓他有種難得的心安。如果可以的話,他的很想同師尊過上這樣寧靜的歲月,生命中隻有彼此。
可惜這裡終究不是現實,他不能太自私,師尊很好,不能隕落在這虛幻的空間裡。
祁宴修的身體在地牢裡本就飽受折磨,體質已經大不如從前,一連看了好幾個奏折都已經覺得頭暈目眩。顧知野見他臉色難看,便將人摟入懷中,安慰道:“要是不舒服就彆逞強,靠著朕。”
這次祁宴修沒有那麼抗拒了,可依舊推開了顧知野。“君臣有彆,禮不可廢。”
顧知野笑了,想也不想就道:“禮?在朕的麵前你就是一切,禮數算什麼?”
“陛下說笑了。”祁宴修並沒有把顧知野的話放在心上,為人臣子該懂得自己的身份,一些話說著玩玩也就罷了。
顧知野又磨蹭了會兒,見祁宴修當真不吭一聲,也不理會他,於是乖乖坐下邊去批奏折。拿到手上的奏折還沒打開就聽到外麵守著的公公道:“時美人,陛下在同丞相大人處理國事呢,時美人當真進不得呀。”
被稱作時美人的人客氣道:“張公公,您就讓我進去看一眼嘛,陛下昨天可是一整天都沒來見我,必定是出了什麼事!”
“時美人,陛下能出什麼事?您就安心吧。”
時美人見張公公鐵了心要攔著他,就在殿外喊顧知野。
坐在上方的祁宴修出聲了,道:“陛下還是去看看吧,時美人畢竟是您的寵妃。”
這話一出顧知野當即被劈了個五雷轟頂,寵、寵妃?顧知野好奇了,祁宴修此等相貌這具身體的主人都看不上,還有誰能擁有寵妃的頭銜?
他帶著滿腔疑惑打開了殿門,人都還沒看清,就有個人抱住了他,動作親昵。顧知野下意識的望了下祁宴修那邊,發現祁宴修根本沒有在意這邊的情況。
顧知野把人扒拉開,一張熟悉的臉出現在眼前。“時宴?”
時宴外麵披著白色的大麾,整個人看起來華貴不少,如水般的臉蛋可以看出來他過得很滋潤。
“陛下,陛下昨夜沒來臣這裡呢……”
酥麻的話讓顧知野渾身一顫,汗毛直立。他不清楚眼下是個什麼情況,隻好敷衍道:“朕與丞相有事要處理,你先回宮去。”
時宴不滿的嘟了嘟嘴,透過顧知野看到了坐在龍案前的祁宴修,眼裡劃過震驚與嫉妒之色。正巧祁宴修抬起了頭,時宴望著那張能勾魂似的臉恨不能立刻拿刀往上麵劃上幾下。
祁宴修自然感受到了時宴充滿敵意的眼神,他毫不在意的看了他一眼就繼續批閱奏折了。
時宴本來也是朝堂臣子,官位不低,是禮部尚書,由他一路提拔。雖然時常暗地裡給他使絆子,可也不過是小打小鬨,真正讓他心寒的是他竟為了侍奉君側而背叛於他。因此他也不會有什麼好臉色對待。
“陛下,丞相大人可是謀逆之罪,怎能將他放出來?這如何說服眾臣,如何給百姓交代?陛下今日放了他,不僅沒有處死還官複原職,那以後大家是不是都可以謀反?”
時宴說的這話並非全無道理,謀反弑君,他確實做了。祁宴修走到顧知野身邊,跪下道:“臣確實有錯,還請陛下責罰。”
“你起來。”顧知野擔不得這雙膝蓋,要是師尊醒了,不得削一副賠給他。
然而祁宴修卻非常固執,甚至磕傷了頭。顧知野哪裡受得住,蹲下就道:“朕依你就是,何苦傷了自己?”
他輕輕吹著祁宴修磕傷的額頭,那裡的神印……花了?剛來的時候由於緊張師尊,並沒有注意到這些細節,如今一看難不成師尊想起了什麼?
顧知野有些開心,至少證明他沒有做錯,師尊在一點一點的被喚醒。
“陛下!”時宴氣的直跺腳,他看著祁宴修畫的妝,心裡早就把他罵了個千百遍。裝什麼裝?自己辭官入後宮時還假清高的罵自己以色侍君,終不長久,現在還不是用那張臉勾著男人?
“回宮去!不要讓朕說第二遍!”
麵對顧知野的怒斥時宴自然不敢再放肆,氣衝衝的就走了。
“陛下……”祁宴修欲說些什麼。顧知野扶他起來,道:“你這雙腿以後誰也彆跪,包括朕。”
“陛下……”
“這是命令。”
“……是。”
顧知野喊來了太醫,除了給祁宴修檢查傷外還留了防止留疤的藥膏。
“陛下打算如何處罰臣?”冰涼的藥膏在寒冬有些冷人。
顧知野漫不經心:“你能力這麼強,任什麼職位都一樣。”
“其實陛下不必瞞著臣,那些奏折……”
“管那麼多做什麼?他們說他們的,我們過我們的。”
“陛下……”祁宴修不知道說什麼才好,陛下性情大變,在這裡總覺得沒有那麼真實。
“宴修……第二天了。”
“什麼?”
顧知野卻是沒有回話了,目光挪向窗外。
冬至時節,帶著寒意的冷風吹動著殿前的枯樹枝,天空中朵朵雪花飄蕩著。
顧知野終究是擬好了聖旨,上麵正是廢除丞相貶為庶民的旨意。
他沒有忘記祈淮安所說的,要想幻境崩塌,隻有摧毀祁宴修的意念。摧毀師尊的意念談何容易,何況是神魂的。
成為賢君這條路好像行不通,即使後麵陡然翻臉,師尊也隻會認為他是裝的,結果仍舊與來的時候一樣。
摧毀一個人的意念,可以是持續的否定打擊,可以是不斷的折辱,可以是讓他斷絕所有來往,失去自由,隻能依靠自己。
可是,這樣太過於殘忍,師尊何其無辜?
是夜,顧知野以祁宴修重傷未愈為理由,將人留在了宮裡,留在了他的寢宮。
祁宴修昨日剛從地牢出來,痛得暈過去了,醒來也被陛下嚇到,根本沒有反應過來他睡的是龍床。
龍床不是誰都可以睡的,隻有兩種身份的人。一種是帝王本人,另外一種自不必多說。
“怎麼了?還不困?”
顧知野穿著黃色寢衣,在鋪著被褥。他特地讓人多加了幾床。
祁宴修仍舊穿著官服沒有換下,他警惕的看著顧知野,又看到顧知野龍床上多了幾床被褥,心裡更加謹慎。
那邊已經鋪好了被褥,顧知野朝祁宴修走來,見他還穿著官服戴著官帽,於是想幫他取下。
顧知野比祁宴修高點,寬大的胸膛幾乎將祁宴修整個人罩完。隨著顧知野的動作,祁宴修的鼻尖好幾次碰到顧知野的寢衣。
官帽取下,長發散開,穿著官服的祁宴修此刻顯得格外乖巧。大概見多了師尊冷冰冰的模樣,這樣聽話的還是第一次,顧知野難免多看了幾眼。
“宴修,官服還要朕幫你脫嗎?”
帝王的唇幾乎要貼著他的耳朵,溫熱的氣息令他不適。
“不用。”
祁宴修連忙背過身去脫掉官服,裡麵是雅藍色的暗紋寢衣。祁宴修再次看著顧知野,小聲道:“臣睡哪裡……”
不知道是不是聲音小的緣故,顧知野聽出了幾分被強迫又不得不屈服的委屈。
“當然是床上。”
“陛下!”祁宴修猛地抬起頭,瞪大了眼睛。難道,陛下果真要他睡那裡?
“怎麼了?”顧知野自然不懂這些繁文縟節,他隻想把最好的給祁宴修。
“好了,彆鬨了,夜裡彆著涼了。”
顧知野催促著,祁宴修卻僵在原地不肯動。顧知野心一橫,把人從地上抱起,摟入懷中,走向龍床。
“陛下!”祁宴修震驚極了,也害怕極了,他左手揪著顧知野的衣領不放。越接近床榻祁宴修眼裡赴死的念頭就堅定幾分。若是陛下還像以前一樣,他寧可立即死去。
身體接觸到床榻的那一刻,祁宴修的身軀抖了一下,下一刻顧知野卻起身將被褥蓋在了他的身上。
待蓋好被褥後顧知野才得空看祁宴修,卻發現床上的人臉色慘白,驚嚇過度般。
“你怎麼了?”顧知野手掌抵在祁宴修的額頭,目光所及處,有淚水滑過。
“你…害怕我?!”
雖然不想承認,可顧知野不得不認清這個事實。顧知野哪裡還敢再靠近,生怕他誤會什麼,於是道:“天冷了,我怕你凍著不利於恢複,就讓人多拿了幾床被褥。你好好休息,不要多想。”
語閉,顧知野走出了寢殿,甚至不敢再在寢宮的角落睡。
他麵露疲憊,旁邊的張公公見狀小心問道:“陛下可要去時美人處歇息?”
顧知野搖搖頭,問道:“朕,以前有沒有對祁相做過……特彆過分的事?”
張公公一臉為難,那可太多了,多到不知道從哪裡說起。
看出了他的顧慮,顧知野直接道:“你大膽的說,朕隻求一個真相,絕不怪罪你。”
“要說特彆過分的,就是有次陛下宿醉,第二日早朝時,祁相因為直言頂撞了陛下,陛下就……”張公公不忍說下去,
顧知野隱隱有不好的預感,沉默了會兒道:“就如何?繼續說……”
“就把祁相摁在殿堂的地上……後來祁相抵死不從,陛下便將祁相抱進了禦書房……祁相出來的時候渾身是血,誰也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顧知野聽得狠狠抽了口涼氣,師尊那般高傲的性子,怎堪如此折辱?怪不得這麼厭惡自己。
寢宮內,祁宴修即使蓋得很厚,手腳仍然冰涼,臉色蒼白,他閉上眼睛,想起禦書房時暴戾的帝王將他按在禦案上,扯著他的頭發……在那時他的精神有些恍惚,分不清夢境還是現實,他隻知道無論怎樣也不該這樣,於是他砸碎了茶盞,用碎片割了手腕,血流了一地,這才得以逃脫。
可是,陛下好像變了呢……
翌日,整宿宿在禦書房的顧知野,看著暗衛昨夜呈上來的書信,上麵有關於祁宴修的所有事。
其中頗有疑點的有兩件。一件是祁宴修發了一場大燒,燒退後麵對顧知野的戲弄直接給了顧知野一巴掌,還罵道“孽徒”二字,語氣動作甚是不尊不敬,大逆不道。第二件便是禦書房那件事了,祁宴修從禦書房滿身是血的出來,沒多久就失血過多暈了過去,等人被救醒後又恢複平常模樣。期間僅僅間隔兩日,又過四日祁宴修就以謀反罪下獄。
顧知野猜測發燒時正是師尊神魂進入幻境之時,而禦書房後是師尊被幻境影響逐漸分不清現實。如此算來師尊已經在這裡待了十八日……隻剩三天了。
“那麼……隻有試一試了。”
下完早朝後,顧知野一身帝王服飾,戴著冕旒,直直踏入寢宮。
祁宴修早就醒了,他本想出宮,可手上根本沒有出宮令牌,隻有找陛下要。
顧知野看了眼站在一旁的祁宴修,然後道:“傳膳。”
祁宴修定定的看著他,想張口要令牌,又不知道怎樣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