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從玉了解宮人們得很。
彆瞧他現今是皇帝,登基三年,卻談不上親政。朝政要務都被臣下包攬,隻把些不痛不癢的折子送到他跟前批閱。稍稍重要些的呈送給他看了,最後還是需門下省審查封駁。
門下省侍中,就是二舅霍子璋。
宮人們向來趨炎附勢,見風使舵,大家心裡都跟明鏡似的,大事上皇帝壓根做不了主,對他便有些漫不經心。今兒不是短了燈油,明兒就是忘了燒炭火,總之就是不上心。
李從玉恨這種不上心,比指著鼻子罵他還難受。但這些人沒有明麵上慢待他的膽量,隻敢在這些芝麻小事上膈應他。
因為是小事,要是李從玉作為皇帝還拿捏不放,說出去怎麼都不好聽,指不定還得被人添油加醋,傳出些苛待下人的謠言。也是件大奇事,堂堂皇帝天子,手底下人不好了,他隻能忍氣吞聲。
燕岐怎麼著也是他身邊的人,這才幾天,這幫人就敢蹬鼻子上臉,把人轟到凝霜殿去算怎麼回事?
這紫宸宮都是他的,他的人住不得正殿?
李從玉曉得燕岐老實,瞧不出這種虧待。他眼裡可揉不得沙子。
他在龍案後生了會兒悶氣,紫宸宮眾人候在兩側,垂著腦袋,好似一個個了無生氣的陶俑。
彩暄領著燕岐進來了。李從玉沒好氣,道:“都出去。”
這一聲落地,所有人如蒙大赦,遊魚似的湧出殿門。窸窸窣窣的腳步一過,富麗堂皇的宮室裡隻剩下他們兩個。
燕岐的雙眼亮晶晶的,放著光彩,仰首望著高處的帝王。真把李從玉盼回來了,他反倒不曉得該說些什麼,兩手蜷了又鬆,半晌才顫著聲叫出一句:“陛下。”
李從玉一時沒認出他,這才回過神,臉上怔怔的喜色漾開,邁著小碎步走到燕岐跟前,轉來轉去看不夠。
“這衣裳誰給你換的?”他嗓音裡壓著驚喜。
燕岐緊張極了,嗓眼裡好似壓著一塊滾燙的小石頭。凝霜殿有麵大銅鏡,他在那等的時候,對著鏡子看了又看,裡麵的人影清俊是清俊,卻讓他覺得好像不是自己了,就像是、像是變成了一個柔弱無力的女人。
燕岐覺著怪怪的。要論他的心聲,他是不喜歡這等裝扮的,走路得昂首挺胸端著,衣袖邊老覺得有人在扯他,步子邁不開,更彆提施展拳腳。
他仿佛被困在綾羅綢緞織成的殼子裡,他不喜歡,也擔心李從玉不喜歡。
“陛下,臣這樣裝扮好麼?”燕岐忐忑不安地問。
李從玉彎眼笑,慢慢走近了些,在離燕岐半步的地方站定。這樣一來,兩人呼吸可聞,他明顯感覺燕岐顫了一下。
燕岐比他高多半個頭。李從玉的目光順著他的下巴往上看去,停在墨玉似的眼珠上,手指不自覺抬起,撫摸他的眼角。
“好看,”他眼神久久停在一處,聲音也變得又輕、又緩,就像是溺進去了,唇角的笑一點點加深,“你要是不好看,天底下就沒有順眼的人了。”
燕岐終於鬆了一口氣,雙眼也似被李從玉貓鼬似的眼瞳吸住了,呆呆的不動。許久,他喉結滾了滾,慢慢握住頰邊的手。
李從玉的手細滑香軟,不知沾了何種香料,有股空靈的安謐。
“對了,”李從玉忽然掙開他,把自己脖子上一串七寶瓔珞取下來,踮著腳戴在燕岐脖子上,戴完,又定定地瞅著他,讚道:“這樣更好些了。”
燈火之中,瓔珞上瑪瑙琉璃的華光閃著燕岐眼睛,也把他麵前李從玉的影子映得不真實。李從玉欣賞了一會兒,目不轉睛盯著他笑,走上一圈,又在燕岐身前站定,把頭頂的發冠也取下來給他戴上。
“你以後就在紫宸宮陪著我,”李從玉仰望著他的臉,眼角眉梢輕輕往下垂,又憐又喜,說話的嗓音輕緩纏綿,像耳語又像夢囈,“朕很喜歡你,不要讓朕失望。”
這一番淡淡的傾訴,就好像在燕岐心裡頭燒了一把火。他忙攥緊了皇帝的手,心潮起伏湧動,盯著對麵的少年半天,卻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話。
李從玉爽朗地笑開。他知道燕岐不善言辭,原本還有些嫌棄他呆笨,如今一看,他這點呆笨都顯得難能可貴的可愛。
他身邊的聰明人太多了。李從玉都不太喜歡。
“來,”李從玉拉著燕岐與他同坐,“朕叫他們備了膳,你過來跟朕一塊。”
燕岐盯著桌案上幾十道精細的山珍海味,不知從何下手。
李從玉笑了笑,親自拿起碗碟筷子,為他布菜斟酒。燕岐不敢推辭,想來他從前都是風卷殘雲,吸虹吞海,吃飽了事。這頭一回在心上人跟前,便情不自禁裝起了蒜,一粒米一粒米地夾咽。
李從玉笑著托腮,看不夠似的:“合口嗎?”
燕岐忙放下碗筷:“陛下怎麼不用?”
皇帝撐著額角,慵倦地半臥著,眼波盈盈:“朕今夜持齋,這一桌都是給你做的。”
燕岐怔怔:“陛下……”
他怎麼好端端出去一趟就持齋了。
兩人坦誠相見過。李從玉外表看起來是楊柳腰,實際上也是真瘦,腰肢那一塊嶙峋可見骨,燕岐都不敢用力碰,瘦得叫他憂心。
李從玉歎了聲,被燈火照得明晃晃的眉間有幾分疲累。
“彆提了。朕去太後那侍疾,老太太近來發了噩夢,說是夢見一隻黑鳳凰,把她養的一隻白鳳凰衝撞了。”
燕岐認真地聽著。看著他這一心一意的模樣,李從玉便歡喜,抬手撫他發鬢,笑著繼續:“朕小名就叫鳳凰。太後覺得不吉利,找了國師來看,讓朕近來持齋焚香,避一避忌。老人家就信這個,為了太後安心,朕也隻能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