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今冬的第一場大雪,紛紛揚揚,來勢洶洶。琉璃瓦頂上,嶙峋的梅枝上,覆著厚厚一層白。
慣例,十月末的時候,三省六部的高官挑一天上內閣議事,主要便是述職,向皇帝稟告今年的政績。
李從玉坐在龍案後,底下左右兩排交椅,坐滿紫袍紅袍的官員。這些官員不僅身居高位,把握朝政命脈,更是大殷幾大顯赫世家的首領。
從他右手邊過去,依次是二舅霍子璋,中書令趙栩,尚書左仆射楊言霆,尚書右仆射蕭徵。
這四位,官拜宰相,都是權傾朝野的大人物。光是坐著,便叫人大氣都不敢出。跟他們比起來,左邊那排穿紅袍的六部尚書,簡直就是小巫見大巫。
李從玉畏寒,手裡捧著熱滾滾的茶水,腳下正有小太監添置上好的金絲火炭。他咽了一口茶湯,驅散幾分寒意,懶洋洋地開口:“今日小朝,諸位愛卿不必拘束。大雪天寒,有話早些開說,也好早早出宮。”
登基三年來,每次年末小朝不過是走個過場。李從玉沒有實權,大事小事由不得他做主,三省六部在這一天揀些重要的跟他說一說,他聽著約略沒有毛病,就算過了。
彩暄捧著一摞奏本到龍案跟前,李從玉撿了皮麵上的拿來看,底下的中書令趙栩便開口了。
“陛下,今晨玢州傳報,州域暴雪肆虐,已有死傷,請朝廷速速施援。”
李從玉翻看趙栩的折子,眉頭擰起:“玢州的雪災二十天前不就上報了嗎,朕叫戶部賑災了,怎麼又報?”
戶部尚書抖抖索索站起身:“臣啟稟陛下,此次賑災我部劃撥白銀三百萬兩,賑濟饑民上百萬。奈何關中暴雪不絕,加上天寒路凍,無異於杯水車薪。久而久之,那些災民……”
說到這裡,內閣陷入詭異的寂靜。李從玉抬起頭,掃過神色各異的高官,催促道:“說呀?”
此時,兵部尚書硬著頭皮道:“災民們揭竿而起,四處叛亂了。”
李從玉一怔,麵頰浮出惱火的神色,揮手摔下奏本:“這麼大的事,今天才告訴朕?玢州不傳報,你們就打算一直瞞著了?”
趙栩道:“陛下息怒!臣等並非有意隱瞞,方才嚴尚書已經說過,正是大雪封路,玢州的信報傳不到明都,才致使如此啊!”
李從玉壓下翻卷的怒潮,頭一回在大寒天裡,覺著腳下的炭盆燎得他渾身難受,揮一揮手,讓人把炭火撤下去。
他站起身,負手踱了幾步,先前的倦怠之色一掃而空,惱意上頭,染得耳頰通紅,額頭間突突脹痛。
“現在說這些有用嗎?一是雪災,二是叛軍,趕快給朕想主意!”
寂然無聲。殿外寒風呼呼吹過,在他心頭不斷亂攪。玢州不知多少黎民正在挨凍受餓。
左仆射楊言霆道:“陛下稍安勿躁。今歲的稅銀已儘數納入國庫,這幾日大雪有所鬆動,派人再去賑災便是。”
李從玉指向戶部尚書:“你來說!”
戶部專管庫銀,尚書嚴勤不敢怠慢,忙摸出折子來念。
“啟稟陛下,今歲舉國上下五百三十二州,國庫共歲入賦稅白銀五千七百萬兩,減去去歲支出,盈餘兩千三百萬兩。”
李從玉捂著額角:“去年乾了什麼,減去一多半?”
這就輪不到戶部尚書管轄了,他放下奏本,眼神輕飄飄移向身邊幾位。
剩下五位尚書推辭一番,工部的率先被擠出來,埋頭低聲道:“去歲,工部修建通往五嶺的直道,劃撥錢款修繕江南運河,維護岷水河堤。”
修建工程,向來耗費的不是小數目。直道、運河、堤壩都是必不可少的支出,李從玉怒意稍減,輕哼道:“這也要用幾千萬?”
“這幾樣工程支出不過一千萬兩……剩下的臣一概不知啊。”
禮部尚書從容不迫:“去歲接待南昭王子,開科春闈,共計兩百萬兩。”
兵部滿頭大汗:“陛下,北昭狼子野心,屢次有犯邊之舉,襄王世子率軍北伐。那剩下的不到三千萬不僅要供世子出征,還得供養鎮北、雪凜二軍幾十萬人……”
李從玉冷聲:“夠了,朕知道了。”
打仗養兵,比修宮殿造運河更加耗錢。大殷四邊鄰國環繞,自從他登基以來,北昭便不安分。
李從玉想起前事,心裡盤踞著一股陰雲。
出兵討敵他不惱,叫人暗恨的是這麼大的事竟繞過他這個皇帝,前幾日華陽宮馬球賽,他才從大舅舅嘴裡聽說。
現今國庫隻剩下兩千多萬,著實是捉襟見肘,再撥銀子出去賑濟玢州,萬一有個天災人禍,來年就是泥菩薩過河。
這麼大個國家,整整五百多州,下轄郡縣無數,居然沒錢。
“災,是一定要救的。而且要立刻,馬上!”李從玉一個個盯著他們,最終停在戶部尚書臉上,“嚴勤,國庫裡的銀子還能挪多少?”
嚴尚書麵色訕訕:“工部的文書已經到了案頭,明年還要為太後娘娘建行宮,修繕祈天台。陛下,我朝以孝治天下,承天景命,這些都是省不下的花銷啊。”
李從玉惻惻笑道:“你們不要欺朕不知道,那麼多銀子,幾千萬兩!一個二個乾些什麼都是獅子大張口,花錢如流水,到頭來賴在太後跟朕的頭上。”
嚴尚書慌忙跪拜:“臣絕無此意!”
李從玉回到龍案後,眼眸明銳地掠過眾人。朝堂裡世家當權,六部尚書不過是跳到跟前當靶子的,真正在背後操縱朝政的人都沒怎麼開腔。
他每日聽史,放眼前朝往代,歲入五千多萬兩白銀都是絕無僅有,當今的大殷是當之無愧的盛世。
可就是這麼一個盛世,朝廷花錢如流水,年年所剩無幾,冬日裡下了暴雪,黎民還要挨凍受餓,被逼得揭竿而起。
李從玉瞥向霍子璋,好不容易才擠出個僵硬的笑:“舅舅,朕不想聽他們推諉了,你來說說如何是好?”
“如何是好?”右仆射蕭徵神情微妙,覷向霍子璋,“陛下,臣有一計,敢請先言。”
李從玉頷首。
蕭徵道:“霍大將軍威名蓋世,西北敵國鞍戎不敢來犯,當今天下承平,每歲軍需卻是駭人,倘若裁減幾分挪到玢州賑災,難題豈非迎刃而解。”
一直沉鬱的霍子璋終於出聲:“陛下,不可。”
他嗓音清澈溫潤,李從玉聽著卻有幾分刺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