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岐的生父燕聽瀾,是當年明都一帶聲名遠揚的遊俠。他少年時期劫惡濟貧,結交豪俠,曾與二人結為摯友。那二人皆來頭不凡,一個是當初的國公府公子霍俊彥,另一個是襄王世子裴霽。
先帝還沒上位時,天下曾有一段戰亂。這三位摯友便一同興兵討敵,南征北戰,為輔佐先帝留下汗馬功勞。
在當初,先帝曾有意為燕聽瀾賜官。可燕聽瀾生來淡泊,不喜官場。他還是向往自由自在,用手裡的刀劍殺儘天下不平之事。
霍俊彥端詳燕岐良久,向來冷酷的眉眼浮出溫和的笑。他對燕岐給出了精準的評價:這小子雖然長得像他娘,性格卻是跟他爹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富貴名利於他們而言都隻是過眼雲煙,他們是無拘無束的俠客,行走在高天大地之間,有心之所向。
霍俊彥告訴李從玉,這樣的性子很難得,很珍貴。
其實並不複雜,能用一句俗語概括:老婆孩子熱炕頭。
“燕家小子,你進屋來,”霍俊彥疾言厲色,“我有話問你。”
李從玉也想跟進去,卻被霍俊彥擋住:“從玉不許偷聽。”
李從玉呆呆站著。燕岐從他身邊進門時,緊緊握了握他的手,低聲道:“待會兒告訴你。”
門板吱呀一聲關得緊緊的。李從玉立在一圈衛兵當中,被雪風刮得臉頰冰冷。搞什麼呀,舅舅還區彆對待,真不是個好舅舅,還是燕岐好。
兩人在裡麵說了很久。李從玉起初還逡巡著偷聽,奈何蚊子聲似的,啥也聽不明白。等得久了,他便沒了耐性,覺得沒趣,上衙門找寧雪深去了。
黃昏時才回來。舅舅的衛兵還沒走,人一定還在屋裡。李從玉有點不高興,這明明是他跟燕岐的院子,大舅舅老在這插一腳乾嘛,他沒有自己的宅子嗎?今晚上想乾點什麼都不行。
燕岐在榆樹下拿著隻盆洗東西。一旁晾衣繩上曬著床單。
李從玉到他身邊問:“今兒大舅舅跟你說什麼了?”
不知是太陽照的還是彆的,燕岐抬起頭,兩邊臉頰紅得很可疑,不願意說話。李從玉問了半天沒問出東西,打量他古怪的行為:“你把床單洗了,今晚上睡什麼?”
“從玉,”燕岐醞釀了一下,些許不舍,“今晚上分房睡。”
李從玉抓住他水淋淋的手:“你不喜歡我了?”
燕岐:“喜歡。”
他向堂屋裡看了看。虛掩的房門裡傳出大舅舅的聲音。
“從玉進來,許多日沒問你的書。”
李從玉覺得很沒麵子,大舅舅老是在燕岐麵前教訓他,害得他跌份兒。不過霍俊彥向來都是這個牛脾氣,李從玉沒有半點法子,隻好賭氣似的衝進門,盯著書案邊的霍大將軍。
霍俊彥乜他一眼:“你能不能像燕家小子一樣,沉穩一點。真不讓人放心。”
李從玉坐到他身邊,像兒時一樣抱住胳膊,霍俊彥拿著書卷,朝他靠攏。
“不是大舅舅你說,我怎樣驕縱都好,有你在。”
李從玉說這話有故意酸他的意圖,但霍俊彥卻像沒聽出來,濃眉皺緊,摸著他的頭發歎氣。
“舅舅也是會老的,沒法一直陪著你。”
李從玉依偎在他肩旁。霍俊彥放下書,輕輕拍他的背,李從玉在這難得的溫情裡微微眯起眼,從大舅舅身上再度感受到久違的,父親般的溫和可靠。
對他來說,親生父親的寵愛就像一塊稀少的點心,先皇有那麼多孩子,他要把寵愛分給許多人,到他這裡便十分少了。李從玉與生父見麵的時候也非常少,常常是先皇到母後宮裡用膳,兩人說幾句話,或者在朝會狩獵時遠遠地點個頭,望一眼。
對於先皇,李從玉覺得他就像那天晚上放過的煙花,突然一下就消失了。他在他年少的生命裡也從不完整,而是斷斷續續。舅舅不一樣。
李從玉望著霍俊彥頭發裡的銀絲,想到小時候,它們也烏黑如膏。霍俊彥一直伴著他,從年輕到年老,他很嚴厲,有時候到了不講人情的地步,卻完完整整填補了他缺損的父愛。
霍俊彥道:“燕岐對你好不好?”
李從玉:“怎麼突然問這個?”
霍俊彥笑了笑:“若是有一天舅舅不在,世上仍有人忠心不二地疼玉兒,舅舅也儘可放心去了。”
李從玉掙開他:“今日怎麼儘說這些?”
霍俊彥隻是歎:“舅舅老了。”
李從玉被他搞得很掃興,幾步出了門,心裡依舊盤旋著那句舅舅老了,和霍俊彥臉上悵惘的神情。晚飯的時候,心裡也一直惴惴不安,舅舅日理萬機,隨身帶著奏折,在書房裡批,沒跟他們一塊用膳,隻讓人送進去。
他這些沒來由的認命的話讓李從玉很空茫,很恐慌,感覺有點像當初聽見父皇駕崩的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