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烽火連三月。
鎮北軍首戰告捷,收複失地。三路大軍呈包抄之勢,從定州府向頌州、鶴州進發。
又過十七日,霍齊朝在頌州大勝,出城驅逐北昭殘軍,繳戰馬軍資甚眾。隻剩鶴州一路相隔遙遠,燕岐暫未有信報傳來。
定州鎮北軍大營中,李從玉在帳中惴惴不安,每隔半日,便要派人前去打探,看看有沒有鶴州來的戰報。
這是燕岐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戰,對手是老練狡詐的北昭大軍。這一仗能否漂亮地贏下,關乎燕岐往後的仕途和名望。
他等了很久,等到霍齊朝和霍子璋的大軍都回到定州,一眾得勝歸來的將軍們喜笑顏開籌備慶功宴,鶴州還是沒有消息。
霍俊彥看他整日裡六神無主,不禁笑著安慰:“那小子穎悟絕倫,我倒是不擔心他。玉兒不必過於憂慮。說來,你的生辰就快到了。”
李從玉後知後覺地算了算時日。大殷皇帝生辰要普天同慶,往年都是熱熱鬨鬨,今年戰事緊急,時局動蕩,眨眼連大年都悄無聲息地過去了,李從玉哪裡還記得自己的生辰。
舅舅霍俊彥下令在定州大擺宴席,一則饗軍,二則提前為舟車勞頓的李從玉慶賀生辰,哄他開心。
宴會那日,眾人都喝得歡暢,玩得儘興,唯有李從玉心不在焉強顏歡笑,惦記著鶴州的燕岐。
他被大表哥強拉著喝了幾杯,漸漸醉意上腦,酒過三巡時聽得大營外一陣嘈雜,隨即眾人齊聲拍掌道賀。
李從玉知道有喜事,不顧彆人阻攔,連忙腳步顛顛地迎上去找燕岐,昏花的醉眼在人堆裡找了半天,找不到紅袍將軍的影子,倒是有雙細嫩雙手扶住他,聲淚俱下地說:“我的玉兒,真讓人牽腸掛肚,母後可擔心你在外出事!”
李從玉酒醒了一大半,冷風一吹,睜大眼細看。母後回來了!
“母後!您怎麼……”
他想回過頭去找大舅舅,母後從明都脫困,想必是舅舅救了她。不想霍太後拉著李從玉到一人跟前,抹了抹眼底的淚花,道:“玉兒,你看看這是誰?”
李從玉實在昏得厲害,勉強認出那是個少年身影,穿一身月白錦袍,眉目如畫,和他有幾分相似。
他腦子頓了頓,猛然搖頭。莫不是在照鏡子?於是晃晃悠悠地朝人家栽倒。那人伸手扶住了他。
“玉兒,”少年捧起他的臉,溫柔地看著他,“原來你已經不記得我了。”
李從玉辨認了很久,恍然大悟:“你是曲江池那夜的琴師。”
“是,也不全是。”琴清苦笑了一下,“我的大名並不叫這個。造化弄人,你當真不記得我。”
霍太後抓住他們二人的手,緊緊攏在一塊:“傻孩子,這是你從珩哥哥!不然天底下怎會有這般相像的人!”
李從玉仿佛被五雷轟頂。
從珩……從珩,李從珩,是他的親生哥哥。在五歲那年便早逝,竟然死而複生了?
霍太後帶著他們兄弟倆上僻靜處說話,抹著眼淚道:“當年秋狩,珩兒受人暗害失蹤,禦林軍搜尋數日不見人影,最終找到一副容貌儘毀的屍骨。我本也不信,好好的孩子就這麼被人害沒了,如今果然老天保佑,讓我們母子再度相認。”
李從玉盯著琴清,和自己相似的眉眼叫他仿佛陷入迷幻。這少年不久前還是畫舫上的琴師,搖身一變卻成了他的哥哥,著實太過誇張了點。
他喃喃道:“你、你真是我哥哥?”
琴清挽起手臂,白皙胳膊上露出一道醜陋的燙疤,像一把劈開手臂的劍鋒。
李從玉呼吸一窒。這個形狀他認得。小時候調皮,他爬上椅子偷拿桌案上的枸杞杏仁糕,一不小心碰倒了燭台,驚慌失措下差點摔下地。幸好哥哥看見抱住他,才沒讓他摔壞了腦袋,燭火卻打在哥哥胳膊上,留下一個極其醜陋的疤。
往事浮上心頭。李從玉眼底有了熱意,一把抱住他,深感內疚。這真是他的哥哥,愧對了很多年,想了很多年的哥哥,他不記得他,不久前還在畫舫上聽他彈琴,看他以低賤的琴師身份賣藝賣笑。
“這麼多年,你為什麼不回來找我們?”李從玉抓住琴清的手,指縫裡冒出汗水,“我跟母後都很想你!”
琴清反握住他,朝窗戶外瞟了一眼,暗藏心事般垂下眸子:“我找過的。”
李從玉太過高興,忽略了這句話裡的深意,連忙讓人端來飯食,為哥哥接風洗塵。琴清還記得許多小時候的事,李從玉說一件,他都能接上。可在從玉麵前,他始終像脖子上套著枷,沉默而被動。
李從玉隱隱約約感覺到,他們兄弟之間不複幼時親熱,有層隔膜在。他儘力忽略掉,親熱地為琴清斟酒布菜,依偎在他身邊說話。不需多想,也能知道哥哥流落在外這些年過的是何種日子,定是受儘了欺侮冷眼,重新歸來,他才這般局促。
李從玉光是想到這裡,一顆心就像架在火上烤。
晚上,他拉著琴清同榻而眠。哥哥沉默寡言,閉眼靜靜入睡。李從玉悄悄湊上去,額頭貼在他肩後,兩臂穿過腰肢,緊緊摟在他身前。
琴清握了握他的手,猶豫了一下,翻過身抱住他。兩個少年在夜色裡看著彼此,明潤的眼眸裝著千言萬語。
霍太後是琴清救回來的。三大世家將她從皇宮帶走,接到東都忘憂宮,不許人見。琴清得知此事,以琴師的身份混進忘憂宮,母子相認過後,他獨自定下了救人計策,在忘憂宮酒窖放了一把大火,趁亂帶走了太後。
不光是霍太後。他安頓好太後,還偷偷回了一次明都,去長公主府,用同樣的方法避開三家耳目,救出了長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