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徑幽邃,直至晚春仍有涼氣。落花浮在清冽溪水之上,光滑石麵上不知自何年生長的青苔亦足以使人發懷古之遐思。踏上這片為神靈護佑的古老土地,迎麵吹拂的清風都恍如來自遙遠神代的溫柔絮語。知家指揮隨行部下向神社獻上來自朝廷的禮物,接著在神官的引領下穿過櫻花與青鬆交織而成的重重錦帳,穿過清淨明麗的朱紅色鳥居,前往春日大社的本殿參拜。
大約是知家麵對周遭景致的神往之色過於明顯,結束莊重的參拜之後,閒話之間,年長的神主亦不覺莞爾:“貴使可是第一次來奈良?”
身為朝廷敕使,這般外露的興奮神情顯然有失莊重,知家不覺不好意思起來,點頭稱是。神主卻隻寬厚而笑:“曆代春日祭敕使,我還是頭一回見宰相中將這般年少者,可見貴使深受朝廷愛重,且與神靈結緣,前途繁盛,可無疑也。”
結束參拜後已至日暮,深山傳來厚重悠長的鐘聲。昏暗社殿之間,有一字排開的燈籠漸次點明,連成一片光亮浮沉的海洋。深陷於此世深重的罪孽與苦難之中的眾生,高居玉殿華堂的公卿顯貴,或是輾轉於窮巷如草芥漂泊的無名之輩,獻上一盞燈籠,作為凝結自身虔誠祈願與懺悔的憑證。那些憑證穿越綿長的光陰,自四海彙聚到這古老神社的殿宇之中。置身春日社的萬燈會間,不啻於親臨此世的淨土,這樣的傳言知家早有耳聞,此時親眼所見,亦不禁嗟歎所聞非虛。年少的公卿自然還不曾領教人世的深刻因果,也沒有什麼值得懺悔的深沉罪業,此時隻是安靜地閉目,雙手合十,許下朝廷安泰、家族繁榮、妻兒安康這樣單純的願望。
直至夕陽斂去最後的光芒,遙遠的山際有纖薄的月色隱現,年長的神主與知家微笑辭彆,換作幾名年少的神官帶一眾使者前去今夜留宿的居所。
與知家並列而行的是一名麵容頗有棱角的嚴肅神官,強作出的親善神色反而微顯滑稽。身後清淨無垢的神域漸漸遠去,俗世的濁塵再度撲麵而來,無人得以長久獨善於俗世之外,即使是在這樣充滿神靈之跡的古都。神官狀似無意地開啟了這樣屬於俗世的話題:“故京極院晏駕,天下震愕,我社素來蒙受故院深恩,悲惋更勝旁人,這些時日神社上下皆為故院舉行神事,祈禱院魂歸紫雲之上。”
神官忽然提起故院,知家自然清楚對方的用意,暗自感歎令人心曠神怡的南都之旅至此告一段落,從現在起才是自己真正肩負起嚴肅使命的時刻。他微微一笑,故作不察:“得春日大明神護佑,故院定可往生淨土,享永世之安寧。”
他故意不肯觸及進獻莊園之事,幾番言語試探下來,神官心下漸漸焦躁,語氣亦生硬起來:“故院信仰之心極深,奉仕神明從無懈怠,或有生前未竟之事,宜早加料理,以免違逆神心,使院半生經營的寶貴因緣半途而廢。”
知家的笑容亦帶了幾分寒意:“春日明神與故院結緣之深,令人感佩,陛下亦是感念於此,才在天下居喪之時堅持唯有春日祭不可輕廢,特意遣我到此。隻是神事悠邈,如我等凡夫俗子不敢妄言,而若論人事,陛下是方今世上唯一的聖主。故院未竟之事業當如何料理,自然全憑陛下裁決,豈容他人憑空置喙。為故院儘後生之事固然可貴,但神靈若通曉人事,自當懂得,從今往後護佑的對象,當是如今的陛下。”
神官頓住腳步,聲線漸沉:“貴使是說,故院與本社間的約定如今全部一筆勾銷?這可是陛下的意思?”
知家隨他站定,再度笑道:“神官誤會,我隻是說要聽憑陛下的裁決。隻是近來朝廷事務繁冗,陛下一時未必有空處置此事,還望貴社稍安勿躁,靜候宣旨。至於陛下的意思幾何,我一介微臣,豈敢妄自揣測聖心。”
神官一時無話,月光照在他的青白麵孔上,映出眉心因惱怒而擰出的溝壑。半晌他咬牙冷笑起來:“原來如此,陛下今日派來的敕使果然不是尋常人物,想必是聖心早有裁決,在人選上也頗花了一番心思。隻是,”他慢慢凝視過知家的雙眼,目光冰冷可怖,“陛下貴為天子,天照大神後裔,我春日大明神亦自當伏拜其下,豈敢違逆分毫。而貴使身為藤原氏一員,這般頂撞氏神,竟全不在意自家安危榮辱嗎?”
他言語間頗有威脅之意,知家心道終於到了這一趟試煉的關鍵之處,半分不容退縮,悄悄側身給了身後侍從一個眼色,於是眾人皆神情肅然,顯示出對峙到底的決心。知家接著淡淡開口:“我與神官議論的是神靈與國家的大事,神官卻以個人安危榮辱相要挾,護佑我藤原氏代代繁榮,家聲不墜的氏神,豈會是如此心胸狹隘者,神官本是奉仕神明之身,如今卻是在輕辱神明嗎?”
雙方言語交鋒之間,天上最後一絲微雲亦不知何時散去,碩大澄明的月輪照亮鬆根與青苔,白晝時洋溢著溫暖生氣的草木此刻在月光打磨下,顯現出異樣猙獰的麵目,仿佛神界與地獄原不過一線之隔,隻要些微的明暗變化就足以被顛覆性地逆轉。就在知家以為這樣的對峙將要持續到地老天荒之時,忽然有自遠而近的馬蹄聲響起,在場眾人朝來者的方向望去,卻見是一隊與知家一行打扮相近的使者,隻是行裝遠為簡略。為首之人朝一眾神官下馬施禮:“我等是京中派遣的來使,有些事宜欲與貴社商議,還請諸位帶路。”
知家皺眉,一時不知所以。春日敕使隻有自己一行,從未聽陛下提起過會有他人同往,這突然出現的使者想必並非為了春日祭而來,且恐怕並非來自陛下的派遣。他頓時警覺起來,趕在神官應答前上前一步:“在下參議藤原知家,是此次春日祭的公卿敕使,不知來者何人,奉哪位大人之命到此?”
未料對方麵對知家的詰問全無怯色,隻微笑頷首:“下官見過參議大人。下官是東宮的僚屬,奉東宮與興福寺彆當大納言之命,到春日社與興福寺處理些事宜。原本為不驚擾祭祀,特意夜間前來,不期還是打擾了參議大人公務,下官先行告罪。”
知家早知道季時與東宮的關係,二人共同商議什麼寺社事宜也並非不可理解,加上繁子之事的穩步推進,或許是什麼與其相關的祈禱事宜也未可知。然而此時知家卻還是隱約覺察到一絲異樣的氣息,他無視神官漸漸不耐煩的神色,繼續說道:“原來如此,既是東宮與彆當大納言的吩咐,在下自然無意阻攔,貴使請便。隻是在下此行亦有任務在身,務必要把在春日社所見的情形詳細上報與陛下與藤原氏長者左大臣,東宮貴使與神社的會談,可否許在下一並列席旁聽?”
他神色和煦,言語間卻刻意搬出陛下與兼經的名號,將言必稱東宮與季時之命的使者氣焰壓下一截。神官適才正與知家圍繞莊園之事爭執不下,此時雖對知家的在場不勝其煩,卻到底沒有回絕的理由。一隊神官帶著兩隊使者來到神社議事的廳堂,剛一坐定,東宮使者便開門見山道:“東宮與大納言有一事想請貴社相助。”
知家在一側聽使者將原委徐徐道來,與自己的猜測並無二致,果然是季時已與東宮約定,待明年故院的喪事徹底了結,立即奉繁子嫁入東宮。三條家已許多代沒有女子嫁入皇室,此是家門光榮,預備到時隆重舉辦,希望春日社也能祝一臂之力,為東宮與繁子未來福澤綿長祈願。神社一方自然應承下來,知家一麵暗道自己多心,一方麵依然覺得困惑。僅僅為了東宮娶妃的儀式,何況還遠在明年,這般特意派使者於深夜前來,又恰好與本已異常舉辦的春日祭重合,發生兩方使者相會的尷尬局麵,實在難以想象會出自素來行事縝密的兄長的籌劃。然而他的疑惑下一刻就在東宮使者的言辭中得到消解,轉為一種深入肺腑的冰涼情緒:“那麼,關於襄助此事,東宮準備許給貴社的賞賜。”
東宮使者說著取出一疊文書,滿麵笑容地在神官麵前展開:“東宮所領的這兩處土地,希望獻於貴社,並允以立刻交付。”
在座諸人看向使者出示的文書,一時連神官本人都為恩賞之豐厚瞠目不已,連聲言謝。知家不可思議地注視著眼前景象,遲來的憤怒終於慢慢湧上心頭。東宮明知以故院薨逝為契機,天皇欲重整皇室領地,作為厲行親政的一環,不可避免地與寺社發生摩擦。東宮遂借機主動拉攏寺社,以繁子的出嫁為口實,當著天皇敕使的麵,以東宮名義向寺社進獻土地。這豈止是與寺社結黨,更無異於對天皇權威的公開挑釁。知家幾乎想要冷笑出聲,自己的預感果然沒錯,這才是兄長該有的手腕。隻是雖早聽人竊竊私語天皇與東宮不和,卻未曾想已到這般劍拔弩張的局麵。
而作為肩負使命的朝廷敕使,放任這樣的事情在眼前發生,豈止無能失職,簡直是奇恥大辱,必為天下所笑。知家顧不得失望季時竟全然不顧念自己的境遇,此時隻一心阻止東宮使者與神官雙方的和洽談判,強作鎮定之下,寒聲開口:“東宮貴使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