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心知他欲橫加阻攔,立即麵露不快之色的神官相反,東宮使者麵對糾纏不去的知家始終保持著良好的風度,慢慢放下文書,笑道:“參議大人有何見教?下官洗耳恭聽。”
這樣謙和的言辭落在聽者耳中也形同挑釁,反而加劇了知家的不悅。他勉強維持著和氣姿態道:“眼下故院喪期未過,東宮娶妃之事遠在明年,眼下先談賞賜,是不是過早了?”
東宮使者依然笑著回應:“東宮一片敬神之心,甘願如此,再者神佛之事豈能與俗世商賈往來同科,哪有這般斤斤計較之理。”
知家眉宇間至此已有明顯的怒色:“故院薨逝之後,其領地去向一由陛下與公卿合議裁決,至今朝廷之中尚無人私自進行莊園交易往來,東宮此舉是否過於顯眼,有欠考量,恐惹陛下不悅。”
東宮使者麵色和煦如常,語氣卻漸漸轉為生硬:“參議大人好會說笑,故院的領地如何裁決,旁人自然無從置喙,然而東宮此次獻與神社的,卻是堂堂正正的東宮本人的領地。公卿之間莊園交易本就是個人自由,何況東宮。參議大人言下之意,莫非陛下連東宮的領地都要一並收繳不成?”
這使者言辭流利,道理清晰,遠非先前的神官所及,知家一時竟無從分辯。確實如此,若進獻的是從屬於東宮的土地,而與故院所領無涉,則嚴格來說,天皇並無乾涉的立場。然而知家豈能甘心坐視這樣的把戲進展下去。東宮這般不惜代價,急於在寺社權威方麵將天皇取而代之,想來也令人齒冷。見他半晌無話,神官亦露出勝利者的滿足神色:“看來此事確與春日敕使無關,敕使今日辛勞,不妨先下去歇息,接下來的事項還是交由當事者決議才是。”
知家慢慢站起,卻並無離場的意思,他以睥睨的姿態冷冷注視著東宮使者:“東宮欲獻土地與何人,確實不是下官這般微末之人所能置喙,下官所能做的,隻是將此行在春日社所見所聞原樣上稟朝廷。貴使如此言行,不知陛下聽來將作何想。陛下與東宮手足情深,本無嫌隙,豈容旁輩離間。若因此等瑣末之事引得天顏不悅,貴使可有膽魄一人擔責嗎?”
使者終於斂去笑容,咬牙道:“下官隻道參議大人是光明磊落之人,卻原來也會顛倒黑白,以無妄之罪強加於人嗎?”
知家自知有強詞奪理之嫌,此時卻已退無可退,環視一番東宮使者與諸位神官,愈加辭色嚴厲起來:“此行原本為表陛下一片敬神之意,確保神明之心與帝王之心同,神意王權共同鎮護國家,以求天下昌盛。如今東宮使者言行無異於輕忽陛下,若神社亦與其同心,則此次祭祀已無繼續的必要。我當下連夜還京,將此行所見上奏朝廷,至於事後有何裁斷,全憑陛下與眾公卿決議。”
春日社敕使在祭祀中途折返乃前所未有之事,必將引起世間震動,此言一出,即便心知他大概不過是虛張聲勢的威脅,東宮使者與神官到底還是顯現出一瞬的猶豫之色。眼見夜已深沉,雙方仍僵持不下,有神官無計之下隻能插話道:“敕使言重,祭祀是國家大事,豈可憑一時之意氣輕廢。夜色已深,勿要耽擱明日的神事。東宮貴使亦遠道前來,未暇休整。不妨雙方貴使皆先行歇息,待明日祭祀終了再行決議。”
知家自然也沒有魄力直接擅自還京,順勢接受了這樣的緩兵之策,隨著負責帶路的神官前往留宿之所。他作為公卿敕使,與侍從的居所稍稍隔了一段距離。分離之前,他在神官視線所不及之處,側身向最為信任的一名下屬低語:“今夜盯緊東宮使者的動向,若有何異動,立刻知會於我。不許其再與神社中人私下會麵,其他寺社也不行。”
他交代完這些,走向住所,辭彆神官後在山家的粗陋床榻上和衣躺下,始覺衣衫已被汗水濕透。知家側身望向竹簾之下透出的一線月光,這暮春時節的花月良夜,竟無端冷透骨髓。
知家自然不可能在這樣的夜裡安寢,輾轉良久,大約確實疲乏太甚,於接近黎明之際終於稍稍意識昏沉起來。然而比第一縷曉光更快到來的是侍從的驚惶叫喊,仿佛一直以來隱隱的不詳預感終於得到應驗,知家立刻起身,向慌張趕來的侍從厲聲問道:“出什麼事了?”
那侍從在他的喝問下倉皇下跪,仰麵泣道:“下屬無能,招致禍事,此地不宜久留,請大人快走。”
知家心下一沉,把他從地上拉扯起來急聲問:“到底怎麼了!”
侍從顫抖著彙報事情的原委,知家在他的訴說下麵色一點點轉作煞白。大約是麵對知家的強硬態度,東宮使者放棄了在春日社的周旋,轉而連夜前往與春日社因緣深篤,如今由季時擔任彆當的興福寺求援。而知家的侍從履行主人的吩咐,發現對方有所動作後悄悄尾速,待發覺其欲前往興福寺,當下出麵阻攔,路上發生衝突,演變成侍從間的激烈鬥爭。此行作為出京的行旅,出於路途安全,雙方皆帶有武器,現下已有負傷者出現。
寺社門前打鬥,本已是侵犯神明的重罪,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四麵深沉夜色之中,不知從何處突然出現一隻白鹿,恰巧竄入紛爭的雙方之間,為弓箭所中,當場斃命。春日社素來有仙人乘白鹿飛升的神聖傳說,白鹿自古以來被視作神使,為人射殺是前所未有之事。夜色掩映之下,是何人放箭已不可知,然而出於雙方爭執的立場,可想而知,寺社必然站在東宮使者一方,儘數歸罪於春日敕使。事情發展至這種地步已經不可能妥善了結,本就對朝廷決議諸多不滿的神人僧眾一時集結起來,誓要嚴懲敕使。侍從至此處已經焦灼得說不下去,唯有淚水簌簌落下,催促道:“一旦落入寺社中人之手,必殃及大人之身,大人快走。”
知家一時無措,依舊故作強硬之態:“朝廷敕使輕易逃回算作什麼!我還是先去麵見神官,弄清原委之後……”
侍從拚命搖頭,拽著知家出門上馬:“萬萬不可!大人現在務必平安回京,向朝廷稟明事情真相才是。一旦讓對方占了先機,必定矯飾言辭,蒙蔽朝廷,大人自身安危尚且不論,我方必全無道義可言,到時正中寺社與東宮下懷,亦使陛下蒙塵。在下再去拖延一刻,大人快走!”
知家因侍從的一言頓時清醒起來,眼下第一要緊的就是見到陛下,在朝廷決議中占據先機。他匆匆向侍從頷首以示感謝,握緊韁繩,疾馳而去。
待知家剛剛離開春日社的領域,已經可以聽見背後整座山沸騰般的聲音,幾乎要震碎最後的夜色。身前身後都被馬蹄和兵戈所包裹,不過半日之遙的平安京仿佛遠在天邊。知家平日並不熱心騎射,此時在坎坷的道路上疾馳,加上過度慌張,中間一度不慎從馬背上跌落下來。他顧不得擦拭臉上沾染的泥土和草根,也顧不得重重摔在粗糲岩石上的疼痛,隻是抬頭張望的一刻,看見遙遠的山際有一線天光衝破夜色,那象征希望的黎明之色此時隻如地獄般的色彩,映照出四方喧囂的神人僧眾,有的已經前往進京的關口圍堵。知家重新翻身上馬時不覺有絕望的淚水和著臉上的血跡滾落,失去了夜色的遮掩,他注定不能安然回返平安京了。此時有電光火石般的念頭在腦海中劃過,他幾乎不暇思考,朝著某個他模糊知道然而從未親往的方向飛馳而去。
有綿延翻卷如白色錦緞的廣袤河水漸漸呈現在眼前,那是破曉的光芒之下粼粼閃耀的宇治川。那位大人掃花以待的邀約,不知此時還作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