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治 知家繼續皺眉盯著預備勒索自己一……(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6727 字 11個月前

四月一日,春日社發生動亂事件的消息傳到京城,朝廷上下震愕。先後由春日社神官、興福寺僧侶、東宮使者與春日敕使的下屬上奏的內容雖互有微妙的齟齬之處,然而敕使與寺社產生衝突、雙方使者在神域發生暴力紛爭、射殺神鹿等等基本的事實卻並無爭議。而關鍵的當事人,春日敕使藤原知家居然一夜之間不知去向。原本莊嚴的神事落得如此狼藉結局,在公卿間引起軒然大波。而更令朝廷進退失據的是,經過本就因莊園之事對天皇處置抱有忿怨的春日社一眾神官煽動,興福寺的僧侶從春日社奉來神木,攜帶武備,於七日大舉入京發起強訴,要求兌現故院許下的莊園承諾,並流放此次事件的始作俑者藤原知家。

雖然本次的春日祭本就充斥著多方勢力各懷心思的籌謀,事情的發展卻最終超出了所有人的預料。在來勢洶洶的僧眾麵前,朝廷緊急集結諸位公卿列席會議,商討對策。身兼興福寺彆當與當事人兄長這二重身份的季時,成為朝議上舉足輕重角色的同時,也陷入不為人知的苦惱境地。

而自從季時在自邸中獲悉這一事件的一刻起,就顯得情緒異常暴躁,甚至當場砸毀了一隻貴重燭台。他重重甩袖,在室中一邊踱步一邊痛斥,不知是麵對前來通報的使者,還是如今不知棲身何處的知家,抑或是不夠了解這個弟弟的自己:“他如今長本事了,做出這麼一副恪儘職守的錚錚傲骨,也不知道是誰教的,倒要看看那人是不是領他的情!鬨到這種地步,雙方顏麵儘失,真真愚不可及!”

正如季時進言東宮,希望以進獻莊園的手段拉攏寺社,樹立足以抗衡天皇的地位,卻未料得知家會為了維護天皇頑抗到底一般,恰恰看中知家這般耿直秉性而派遣其擔任敕使的兼經乃至天皇本人,也斷然沒有料到東宮一方會為了貫徹自身立場不惜將興福寺卷入紛爭。然而不論雙方是出於怎樣的隔閡與誤判,事態最終演變至這一步,便不得不有人出麵收拾殘局。季時亦隻能壓抑著滿腔憤懣,強作平靜地出席朝議。今日的議題有三,一則麵對僧眾強訴,應當暫作安撫,還是集結武力擊退,二則是否應當由天皇妥協,同意將故院許諾的莊園獻與寺社,三則是否應當立刻降罪於敕使知家,還是待尋得本人行蹤,核實原委之後,再行處置。

關於第二項,方今並無在任的攝關,在故院統治的餘波之下,朝中勢力相對分散,並無哪家公卿掌握了絕對的話語,敢於對天皇的意向指點一二。眾人談及此事大多言辭閃爍,最終也隻得出聽憑天皇本人裁決這樣的曖昧結論。關於第三項,對一個行蹤不明之人處以流放之罪未免太過滑稽,論爭主要圍繞是否解去知家的官職而展開。對於年紀尚輕卻已隨侍天皇多年的近臣,亦是此次會議上最具舉足輕重地位的彆當大納言與左大臣的親眷,列席公卿大多示以了寬容的態度,在事情尚未明朗之前僅僅暫停知家出仕的資格,參議的官職得以保留。

至於眼下至關緊要的問題,如何應對聲勢浩大迫近皇城的僧兵,朝會陷入了漫長的爭論。情勢一直拖延下去,朝廷派去同寺院交涉的使者數次被駁回,關於莊園之事天皇亦始終沒有給予明確的答複。長久坐立不安的季時終於在新一日的朝會上直言:“臣身為興福寺彆當,又是此次動亂當事人的兄長,事已至此,臣自然有善後的責任,願意親往同寺院交涉。隻是寺社提出的兩條請求朝廷至今均無明確答複,恐怕僅靠口舌之辯,無法使對方善罷甘休。還希望眾卿與主上可以適當許下承諾,暫且平息對方盛怒,以救一時之急。”

幾名原本有心維護朝廷體麵的下級公卿在強訴的愈演愈烈之下,逐漸心神動搖起來,此刻聽季時此言一出亦不禁小聲附和:“正是正是,誠如大納言所言,不如先懇請陛下暫作妥協,至於宰相中將的流罪之事,也可先行許諾,待本人歸來後再撤銷處罰亦無不可……”

擔任本次朝議的上卿兼經稍稍抬高聲線,平靜開口:“僧眾在前,人心惶恐,諸位已經連發言次序都不顧了嗎?什麼一旦許諾之後再行撤銷,這般卑劣的小兒手段,也是堂堂公卿可以在朝議上出口的嗎?若是這般狼藉局麵讓僧眾看去,必然嘲笑朝廷愚弱,愈加得寸進尺,辱沒天家風儀。”

他並未有明顯的怒容,卻頓時教適才竊竊私語者倉惶變色,滿座一時重歸肅靜。季時於去年已經升任正位的大納言,在大納言中居第二位。公卿會議由下位者開始順次發言,而此時居季時上位的一名大納言與內大臣皆是年過六旬的愚鈍龍鐘之輩,一味優柔附和,右大臣雅成長年缺席,故每次在季時發言之後直接與之形成對話的就是左府兼經。麵對季時直接向朝廷提起的訴求,兼經慢慢與之對視,沉聲道:“彆當大納言所言極是,那麼依大納言之見,是當請主上收回重整故院莊園的成命,還是立刻下詔將知家朝臣處以流放呢?”

麵對素來溫和閒雅的左大臣此時拋出的犀利質問,即便是季時亦躊躇一瞬,幸而他馬上反應過來,微微一笑:“下官所謂的做出承諾,自然未必是直接接納寺院的訴求,比如說,造成此次事件發端之一的東宮領地,不妨以朝廷公認的名義,按東宮使者的約定原數獻與寺院。隻要有了這點保證,下官有信心說服僧兵即刻撤離,不再追究射殺神鹿之事。”

他言辭間頗有一人獨自平定局勢的氣魄,有不知內情的公卿聞言已露出安心神情,兼經凝視他的目光卻一點點露出了然之色。他輕笑一聲,徐徐開口:“大納言所言令人信服,隻是大納言自稱既為興福寺彆當,又為知家朝臣兄長,出麵善後責無旁貸,卻似乎少說了一項。”兼經從桌案上取來上報內情的文書中由知家下屬上奏的那一封,一邊展開一邊以不容置疑的口吻道,“據其中所寫,東宮使者聲稱的效命之人,可不僅東宮,還有彆當大納言自身。若此言非虛,大納言果然是諫言東宮之人,則與此事的牽連程度,恐不在春日敕使之下。不,知家朝臣尚是奉朝廷之命出任祭祀敕使,而大納言與東宮是私自遣使,即便無此次的衝突事件,也必要擔個擾亂朝廷祭祀的罪名。可見此次事件真正的張本人,並非知家朝臣,而恰是彆當大納言季時卿。”他放下文書,最後的問句多了幾分凜然之意,“大納言如今欲以陛下承認東宮此舉收束此事,不知整個事件的歸結,是為何人增添羽翼,又欲向何人示威呢?”

他語氣並不激切,卻字字擲地有聲,場中眾人一時駭然,幾乎不敢去看季時如何反應。在兼經說話的過程中,季時的目光一點點冷峻下來,向來笑顏輕快使人如坐春風之人,如今驟然神情陰暗下來,反而異樣可怖。然而出乎眾人意料的是,季時這般陰鬱惱怒的狀態僅僅持續了一瞬,待兼經說完,他再度氣定神閒起來,笑容中甚至稍帶了幾分嘲弄之意:“誠如左大臣所言,下官本就無意置身事外。那適才之言權當下官僭越,接下來朝議如何裁斷,下官再不乾涉。作為當事之人,下官自當與舍弟同樣,避居朝議之外,待罪而已。”他不待旁人開口,徑自站了起來,朝兼經悠然施了一禮,“下官告退。”

原本處在漩渦中心的大納言就這樣頭也不回,直接從朝議的現場走了出去,剩一眾公卿愕然。隨著昏暗的朝堂次第遠去,溫軟的四月南風撲麵而來,他悠然自若的笑容逐漸褪去,直到回到自邸,有門客與親信湊到近前,方才寒聲道:“左大臣立論甚高,整日以維護朝廷風儀自任,卻原來也是個不知實務艱難之人。且看他滔滔正論,在僧眾麵前是否行得通吧。”他似又想到什麼,目光稍稍波瀾一瞬,“平時茂現在何處,我有事要傳話與他。”

“彆動彆動,馬上就好了,哎呀說了讓你彆動。”雅成用指尖蘸了藥膏,塗抹在知家臉頰的傷口上,笑盈盈地欣賞對方疼得呲牙咧嘴的樣子。見知家眉頭緊鎖避之不及,又在他麵前張開纖長的十指,故作委屈之色,“我宇治右大臣可是親手給你上藥,天下幾人能得這般殊榮,你居然嫌棄我。”

知家早已習慣了雅成整日拿他尋開心的行徑,剛開始對庇護之恩的感激涕零,亦漸漸被更加複雜的情緒所取代。雅成從侍女手中接過絲帕,以十分矜貴的姿態慢慢拭去手指上殘餘的褐色藥膏:“這可是從宋人那裡得來的貴重良藥,保我們青春韶年的宰相中將不會在臉上留疤,價值千金,等你回京了可要賠給我,和留宿的費用一並。”

知家繼續皺眉盯著預備勒索自己一筆巨款的長官,半晌隻悶悶憋出一句:“大人果真神通廣大,居然還和宋人有來往。”

他到此不過數日,已深深領略了雅成過的是怎樣一種隔絕於俗塵之外的神仙歲月。高官厚祿,既不上心仕途又無需操心子女的右大臣,在去京洛風塵咫尺之遙的宇治山水之間,親手構建出一片世外桃源。有精通笛子、琵琶、胡琴,或是擅長徒口而歌的成群侍女,穿著與京城風格迥異的輕薄綾羅,如蝴蝶一般穿梭於偌大山莊的各個角落。供主人起居的主屋前栽種著各色瑤草奇花,庭中清澈見底的池水之下鋪陳著琉璃般的彩色石子,在日光輝映下光華搖曳。倚靠在欄杆上向外眺望,清秀蕭散的自然山川延伸開去,偶有飛鳥穿雲,亦如畫卷上點染的水墨。而毗鄰山莊的地方,還建有一座壯麗的阿彌陀堂,每至日暮時分,有大量僧侶在佛前端坐,念誦經文,悠長肅穆,雜以水晶念珠的清越響聲,如同來自淨土的回響。而這仙境的主人,每日或與侍女歌詩唱和,或到河岸去看用鵜鶘捕魚的小舟在夜色下交錯往來的燈影,順便要來當日的河鮮,亦或者化身道心虔誠的修行之人,加入抄經念佛的行列,委身於阿彌陀佛的慈悲,度過一個又一個的深沉長夜。

而欣賞知家麵對眼前一切所發出的驚歎,也是雅成的樂趣之一。他將絲帕還給侍女,頭也不抬地問道:“適才那個從我麵前經過,還同我寒暄了幾句的僧人,你可看見了?”

知家不明就裡地點頭:“我記得。他怎麼了?”

雅成抬眼看他,笑道:“他就是個宋人。”

果然不負雅成的期待,知家頓時瞪大雙眼,在震驚中久久不能回神。雅成遂貼心地加以解釋:“此人叫做淨緣法師,年少時在宋國南方一處知名寺院修行,後來出行中遭遇海難,漂流至太宰府,為當地國守所救撿回一命。為報答國守恩情,兼以目睹我國佛法淪喪之狀,遂立誌傳授密教真言,救蒼生於蒙昧。後來庇護他的國守去世,淨緣一路行腳北上,直到京中,因為一些因緣與我相識,並告知身世。他浸淫我國風俗多年,無論言行皆已看不出是異國之人,然而我國畢竟有異人不得入京的傳統,我怕他被旁人知曉身份,恐生禍患,遂邀其來到宇治。如今也有許多年了。”見知家一臉困惑神情聽得入神,雅成蹙眉,“看你那副呆滯模樣,真是想象不出在春日大社是怎樣的伶牙俐齒據理力爭,好可惜我沒有在旁邊目睹當時的景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