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治 知家繼續皺眉盯著預備勒索自己一……(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6727 字 11個月前

他接著起身稍稍欠伸,向外走去:“天色不早,我今晚要去聽他們唱誦的法樂,你自便吧。”

知家望著他的背影,輕輕叫了一聲:“大人。”

雅成頓住腳步,沒有回頭:“又怎麼了?”

知家亦慢慢站起,向晚的天光映照在落魄的年輕敕使光潔的臉龐上,因斑駁的傷口與藥膏顯出幾分異樣的滑稽與哀愁。他身上穿的是雅成借給他的乾淨衣衫,因雅成的高挑身量,穿在他身上大的有些不合身,亦未免襯出纖弱伶仃之感。他的語調此時也充斥著脆弱與不安,仿佛是觸碰某個禁忌的話題:“大人能不能和我說說,京中的情勢究竟如何了?”

這般幾乎喚起人柔軟憐惜的情態,卻隻換來雅成驟然冰冷的語氣:“我這裡不談政事,你若是還想待下去,就收起這些煞風景的問題。”

知家快要落下淚來:“可是我擔心啊。我妻子剛剛有孕,我就引發這麼大的事端,從此不知去向,她當如何自處啊。朝中之事也種種令人掛心,不知我的事會不會引起我兄長與陛下的爭端,若是那樣我當真是罪孽深重之人了。這百種憂心之事,教我如何能如大人這般自在地優遊山水。”

雅成終於回過頭來看他,語調卻倍加淡漠:“那你回去啊。”

見知家一時無言,隻神情異樣酸楚,雅成冷笑:“那你回去自首啊。就算是被處以流放,也總能博得片刻妻兒相會的時光,做出些哀哀切切的彆離,說不定再賺幾個世人淚水。”他言辭愈加刻薄起來,“你們這些京中貴人,談論起道理人情,皆能恣肆汪洋,援引和漢典故,憑一副好言語感草木,動鬼神。一旦真到了險境,卻又一個個狼狽奔走,隻求保全自家榮華性命,哪顧得了其他。待暫脫險境,稍得安閒,又重新撿起這些道義人情來了。你要走便走,莫褻瀆了我這裡清淨山水。”

於是知家真的被他一番尖刻言語說的落下淚來,全然不見幾日前麵對神官與東宮使者時寸步不讓的剛烈風度。他起初隻是抬手輕輕擦拭眼角,最後自暴自棄地蹲下身,整張臉埋在袖子中嗚咽起來。雅成大約也沒想到他會就這麼不加掩飾地哭在人前,一時咽下了適才的刻薄言語,隻站在咫尺之外皺眉看著他,走也不是留也不是,躊躇片刻,即將拂袖離去之時,卻又聽他叫了一聲:“大人。”

雅成不耐煩地望去,但見知家慢慢起身,走上前來。他眼角微紅,尚有淚跡,卻不似適才淒惶無措,仿佛下定了什麼決心般開口:“大人,我錯了,是我認不清形勢,到現在還做這些自以為是的虛妄之語。”

他突如其來的道歉再度令雅成頗覺意外,隻得無奈歎息,卻見他從袖籠中取出兩封書信,以十分端正的姿態低著頭雙手奉上,懇切道:“下官還有一事相求。若大人尚心懷憐恤,至少派人替下官進京送兩封信可好?一封與妻室,一封與兄長。自此下官隻安心在此等候京中音信,再不多生事端,惹大人心煩。”

雅成接過,將信封捏在手中細細摩挲,翻來覆去地端詳片刻:“能讓我看看嗎?”

見知家立刻轉為哀怨的神情,雅成頓時眉開眼笑:“我開玩笑的。”

他笑容輕快,眉目清朗,置身夕陽流淌的山川環繞之中,恰與平日意態風流的大臣彆無二致,仿佛適才種種不過是一場幻覺。他將書信平整收入懷袖之中:“待我從佛堂出來,就找個使者給你送去。”忽視知家的鄭重道謝,他轉身離去前又輕輕擲下一句,“快回屋把眼淚擦了,省得讓旁人以為我欺負了你。”

與光陰近乎停滯的世外桃源一線之隔,京中的情勢再度急轉直下。四月十五日,在興福寺的反複催促之下,天皇依然沒有表現出任何在莊園之事上妥協的意向,於是前日在朝廷使者勸說之下曾一度退去的僧兵再度卷土重來。以左大臣兼經為中心的朝議維持了與天皇一致的強硬立場,交涉不成後於四月二十日下詔,集結京中武士,連夜對僧眾加以驅逐。

然而事態的發展再次偏離朝廷的預計,以坐擁眾多兵力的平時茂為首,昔日受院廳支配的大量武士,對天子下達的詔令示以了明顯的輕慢。未及出征先討恩賞者有之,百般推辭遷延不去者亦有之,更有甚者,漸漸有人謠傳京中武士本就有同寺院暗自勾結者,以便要挾朝廷,坐地起價。進入五月,局麵依舊膠著,意氣剛強的年輕天子亦不得不後退一步,提出承認東宮領地的自由進獻,與待尋得敕使知家行蹤後立即降罪的妥協之策。這與寺社最初的要求依然相去甚遠,然而不知是否來自天意的左右,這場鬨劇突然迎來了意想不到的收束。雖然這收束來得慘痛無比,較之氣勢逼人的僧眾,竟不知何者更好上幾分。

進入夏季後,京中開始蔓延起疫病,疫情起初來得悄無聲息,加上與寺院的紛爭已令人心力交瘁,無暇他顧,待人們反應過來,平安京的大街小巷已隨處可見橫陳的死者,在經久不停的五月霖雨之間散發出腐敗的氣息。而本就因強訴之事疲敝不已的朝廷,於五月中旬再度迎來沉重的噩耗。一個多月前因年少有孕而占儘天下繁榮春色的中宮藤原汐子,半夜突然腹痛不止,尚來不及待侍醫與加持祈禱的僧侶趕來,就於黎明時分倉促小產。皇室下一代首個新生命的希望,就此消隕。

麵對疫病蔓延與中宮流產的慘事,原本聲勢喧囂的僧眾亦不免震恐,畏懼背負殃及中宮的重罪,迅速與朝廷達成和解,一夕之間倉皇散去。然而作為事件的餘波,天子的威儀不可避免地走向低落,在季時與武士攜手擁立下的東宮聲望逐漸抬頭。而對於更多的公卿而言,自正月故院薨逝以來連綿不絕的慘痛之事,無疑是佛法淪喪的末世之兆。大約為了安撫人心與重振朝綱,天皇再度下詔改元安久,寓意國家安康,福澤久長。僅僅持續了五個月的短命年號建和,就此被永遠拋落在史冊裡最為灰敗狼藉的時光之中。

而縱觀整個事件的始末,承受了最為致命打擊的無疑是左大臣兼經。在兼經主導之下朝廷麵對寺院的嚴峻姿態,因武士的拒絕配合遭到徹底的破滅,皇室威儀就此產生動搖。而在公卿之間暗自流傳的左府無能的嘲弄之聲裡,中宮毫無預兆的小產又將這位攝關家的長者推入更深的命運陰影之中。一個月前還在兼經親自指揮之下移來各色珍奇花草,一片欣欣向榮之色的中宮臨產宅邸,此時迅速荒廢在夏日漸漸繁密的茂草之中。一個五月末的黃昏,褪去繁重朝服,身著直衣,僅僅攜帶了時任少將的長子道衡與少數幾個侍從的兼經,悄然來到這處已被世人遺忘的寂寥宅邸,舉目四望蔽野陰雲,南風吹落草間露水也似世上無常微命。他慢慢俯身撥開細韌的草葉,露出一朵開謝的朝顏花,低聲吟起一支哀傷古歌。眼見此景的侍從亦不覺各自低頭,淚濕衣袖。

莫歎朝顏無常物,花應見我更無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