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京 這般山水清勝之地,多少人豔羨不……(1 / 2)

今夕草 江蘺子 4479 字 11個月前

席卷平安京的疫病並未因僧兵的退卻與年號的更迭而消退,反而隨著溽暑漸盛日益猖獗,街市上充斥的除卻庶民的哀泣□□,就是以一副沉痛麵容閉目誦經的行腳僧侶。而中宮年少流產,萬幸玉體無礙,這大約是對於親政以來無一事順心的天皇而言僅有的慰藉。然而這位年輕天子的坎坷命途遠遠沒有終結,麵對今年接連不斷的災異,早有彆有用心者竊竊私語,此是君王不德招致的天譴,唯有早日讓位為宜。

自然這些不經之言不過潛伏於陰暗角落之中,尚來不及暴露於光天化日之下,蓋因即便再大膽不羈的朝臣,此時也已經很難有心思去挑起王權更替的風波。疫病的魔爪終於不曾放過高於庶民之上的公卿顯貴,六月以來,已有數位五位以上的殿上人與上級女官染疾去世。其中尤其令人驚愕的,是今上的祖母,退居五條邸的秋陽門院,以及出身村上源氏,浸淫朝堂數十載的現任內大臣。女院與內大臣皆並非令人惋惜的年齡,然而身為高貴之人,卻如此猝然地殞於時疫,與輾轉溝壑的庶民同科,到底也令人感歎人生朝露,榮華不可久居。

多年來身居人臣極位統領朝廷的左大臣兼經,亦自強訴與中宮之事之後引咎閉門,暫時退離朝議。兼經本就是體貌清羸之人,憂勞相積之下據說也連日臥病,更引得世人惶恐愁歎。於是在上位者各自零落的局麵之下,大納言季時的活躍就愈發令人矚目,往往成為掌控朝議風向之人,幾成獨斷之勢。短短半年,京中上下的形勢已與京極院在世時翻然迥異,始知人世無常迅速之理。

即使在這樣的風波變幻之中,一線之隔的宇治依然保持著世外桃源的超然地位。源雅成絕口不提凡俗之事,有了上次的教訓,知家也不敢再問,隻得日複一日為了回信望眼欲穿。然而桃源畢竟不是永絕俗世的淨土,關於京中的消息,例如強訴的結局,疫病的肆虐,左大臣一家的失勢等等,知家從侍女與僧人的閒談中也大略知曉一些。正是這般曖昧不明的訊息最惹人心焦,大約是他這般整日愁眉不展起臥難安的樣子終於喚起了雅成的少許同情,這夜夏月澄明,雲中隱隱可聽子規清啼,向來口不道人間事的右大臣在望著夜空出神的知家身旁坐下,難得出言寬慰:“你又何必煩憂,既然僧眾已退,也就沒人追著你的罪名不放了。再過些時日,你大可光明正大地動身回京去。”然而下一刻就又恢複了他一貫的作風,搖頭笑歎,“這般山水清勝之地,多少人豔羨不得,你卻得要往那修羅場裡鑽,著實教人費解。”

知家仿佛沒有在聽,隻坐在冰冷的石階上,仰望著清晰可辨的點點銀河,悵然自語:“兄長為何不給我回信呢。”

早在春日社與東宮使者言語交鋒之時,他就想要當麵質問季時究竟是怎麼打算的,為何這般全然不顧自己的處境,為何肆無忌憚地折損主上的威嚴。往日風度諧暢,接之如明燭輝映,朗月入懷的兄長,仿佛在一夕之間成為不可解的疏遠存在。隨著曠日持久的音信懸隔與時局的不斷變幻,這層疏離不斷加深,最終擴大為不可逾越的溝壑。季時對自己的安危完全不在意嗎?在朝議上他是如何評說自己這位在春日社寸步不讓的頑固敕使的呢?每次思量到此處,知家隻覺肺腑苦澀難當,是一種很難說清是憤怒,困惑還是失望的情緒,即便是拂過宇治河水的清風也無法消解,令他不得片刻安寧。

今夜的雅成卻顯得格外耐心,沒有去什麼歌舞或誦經會上消磨時光,而是一直陪他坐在階上,看斑駁樹影間緩慢挪移的月光。他忽然問道:“知家會喝酒嗎?今夜炎熱,我著人上些清涼的酒水來。”

知家但覺莫名其妙,也無意推辭,從應聲上前的侍女手中接過小巧的瓷杯,飲上一口,但覺冰涼甘醇,通身的煩憂竟一時淡去,遂歎道:“大人這是什麼酒?比我在京中宴席上飲過的都甘美許多。”

雅成對他的讚美頗為受用,點頭道:“那是自然,單這宇治山莊的甘冽泉水,就不是那些浮世的濁水所能相提並論的。”

二人飲過幾盅,雅成似乎頗有興致,繼續語出驚人:“知家會跳舞嗎?”

知家睜大雙眼:“大人又在開什麼玩笑?”

“你不會啊。”雅成微覺掃興,沉吟少頃,以一種做出了巨大妥協般的無奈語氣道,“那你就再給我唱一支歌吧。”

知家歎息一聲,自知推辭不過:“大人想聽什麼?”

“我可以出題嗎?”雅成單手托腮,笑盈盈道,“那就唱‘月下送客’吧。”

知家困惑皺眉,不知他搞什麼名堂,然而既往的經驗告訴他,每次試圖同這位大人進行言語論爭,必以敗北收場,遂放棄了探究,隻努力搜尋腦海中同月色與離彆相關的詞句,勉強合出一首:“問君何事輕離彆,一年幾共芳菲月……”

他心下始終縈繞的愁緒流露出一線,恰好彌補了歌者感情的空缺,增添了幾分悱惻動人的意味。恰在最後一個音節落下之時,有雅成的家臣快步趕來:“大人,有人來了。”

雅成徐徐站起,稍稍整理了一下皺折的衣擺,向知家笑道:“走吧,我和你一起出去。”

知家茫然:“大人何意?”

“剛好,一曲終了,恰是月下送客時分。”雅成語調輕忽,隻言片語間卻足以使知家震懾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你不是心心念念要回京嗎,走吧,有人來接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