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京 這般山水清勝之地,多少人豔羨不……(2 / 2)

今夕草 江蘺子 4479 字 11個月前

原來今夜種種異樣的言行,都不過是這位大臣與人話彆的一種特殊方式,若是在閒暇之時,回想起來,未必沒有令人會心一笑之處。然而此時知家驟然反應過來他的用意,卻隻是恨恨咬牙:“大人你果然扣我的信件。”

話雖如此,他到底壓抑不住心頭滿溢的激動與緊張,三步並作兩步隨帶路的家臣小跑出去,月光晶瑩的道路儘頭已有車馬等候。在他借著月光辨識出對方的麵孔之前,乘馬之人已主動下馬,快步上前,向二人端正施了一禮:“下官參見右大臣大人,宰相中將大人。”

知家原以為來者不過是一介無名侍從,此時不覺大為訝異:“道衡少將?”

這名眉目清澈,氣度沉穩,言談得體的少年,正是時年十四歲的兼經長子道衡。道衡如今任職左少將,從官職上來說確實屬於知家的下屬,而擁有良好教養的少年也素來對知家以長官之禮相待。然而知家自然不敢在這攝關家的嫡子麵前擺出什麼上位者的威儀,連忙頷首回禮:“道衡少將親自相迎,當真折煞我了。”他猶豫了一下,試探問道,“這是左大臣的意思嗎?”

他原以為會是季時收到音信,派人過來找他,適才醞釀的滿腔說與兄長的話語再度歸化虛無,一時在欣喜之中難免夾雜幾分失落。雅成卻搶在道衡之前冷聲開口:“你這是問的什麼蠢話,能指使道衡少將的,不是左大臣,莫非還是中將大人你不成?”

知家被他說得頓時難堪起來,礙於人前隻能訕笑,道衡卻隻是微笑著聽二位長官的閒話告一段落,再度朝知家恭敬開口:“宰相中將大人去後,大人的北方夫人憂心掛念,加上僧眾一度迫近京城,家父顧念夫人與小公子安危,遂接夫人與桂丸公子暫往家中庇護。後來得了大人音信,也想把大人一並接回,隻是前些日子諸事繁冗,遂遷延至今日,大人勿怪。”看知家神情漸漸轉作了然,頓了一下道,“若大人不嫌棄,可乘車同下官連夜回京,暫往家父處小住,同夫人與桂丸公子團圓。待風波徹底平靜,家父再安排大人歸還自邸,並想辦法在朝中斡旋,讓大人重新如往常一樣出仕朝廷。”

知家無言以對,隻深深頷首拜謝:“左大臣與少將一片深心,令人不知所言。”

雅成再度展示起不竭的好客之心:“少將路上辛苦,要不要到我的山莊飲盞茶再走,或是乾脆留宿一夜也是可以的。”

道衡麵露難色:“右府大人厚意,下官感激不儘。隻是此言雖然失禮,宰相中將大人如今畢竟是不好堂堂正正進京的身份……”他尷尬輕咳一聲,再度正色道,“家父也讓下官連夜趕回,下官不敢擅自停留,請右府大人恕罪。”

少年認真辯解的樣子異常可愛,雅成不覺莞爾:“少將所言極是,是我言語不周,令少將為難了。”他不知從哪裡變出一隻油紙包裹遞到道衡手中,“聽聞左大臣貴體染恙,這是我托人尋來的一點宋國草藥,煎服之下定有回春之效,算作我的一點心意。”見道衡雙手接過,連聲道謝,又笑道,“再煩你替我傳言給左大臣,我近日也準備進京,還盼與左大臣煮酒清談,長夜無休。還望左大臣好好養生,積蓄體力。”道衡依舊以專注的神情記下他的言語,鄭重點頭:“家父定然也期盼與右大臣的再會。”

雅成笑道:“那我先回去了,二位路上小心,聽聞京中疫病尚無收斂之勢,二位也多多保重。”

他說罷毫不遲疑地轉身離去,頎長的身影漸漸淹沒在月華流轉的山徑之間。知家遙望著他的背影一時出神,仿佛這一個多月來在宇治種種不過一場幻夢。直至道路重新為闃寂無人的夜色所籠罩,道衡方朝知家做了個邀請的姿勢:“請大人上車。”

素來神情沉靜的少年低眉之間仿佛流露出一抹隱秘微笑,而直到知家登車的一霎才頓悟這絲笑意所自何來,以及他刻意等待雅成離去再請自己上車,原來不完全出自對待右大臣的禮數。適才除卻少數侍立在後方的侍從,言語往來者就隻有道衡一人,知家與雅成大約都默認這始終靜默無聲的牛車中空無一物。此刻與車中之人照麵的瞬間,知家隻覺有猝然湧上的光亮潮水浸沒全身,所有過去一個月間壓抑至近乎死去的情感席卷而來,他還未開口就淚水顆顆滾落,濕透衣襟。他不可思議地哽咽開口:“你你……你怎麼來了……”

眉目明淨如春潭的女子微微歪頭,抿嘴笑道:“我怎麼就不能來呀。”

在阻隔了月色的車簾之內,女子皎白澄淨的容顏,恰是獨屬於車中人的另一輪明月。她慢慢依靠過來,以柔軟的衣袖覆上知家的肩頭,仿佛在哄慰經過了漫長的迷路終於回返家門的孩童。恬子以外麵咫尺之遙的道衡都聽不見的輕細語調開口:“我隻想早一刻見到大人。”

知家置身妻子溫暖馨香的袖籠之間,整個人渾在夢中漂浮,所有的惶惑與苦痛都在霎時間遠去,他在這樣柔軟的夢境中想要同夢中人說些什麼,卻哽咽地說不出來,隻是無緣無故地想要道歉:“對不起,都是我的錯,對不起對不起……”

恬子亦不由得抬袖擦拭眼角,小聲埋怨:“大人你哭什麼,你一哭我也想哭了。”

年少夫婦就在這樣逼仄的空間中彼此相擁,以極力克製的姿態又泣又笑。知家忽然反應過來,從她的懷抱間抽身坐直,不顧臉上尚帶淚痕,擺出嚴肅嗬斥的姿態:“你怎麼這麼不知輕重,你現在的身子也是可以乘車遠行的嗎,胡鬨也要有個分寸。”

“才不到三個月呀,有什麼要緊。”明明是已為人婦多年開始生養兒女的年紀,猶自嬌憨似春窗少女的溫軟語調足以在瞬間消解知家強撐的怒色,恬子伸開衣袖,稍稍側身轉動幾下,展示自己尚且活動自如的身段。知家行蹤不明,僧兵咄咄逼人的這些時日,不知她是怎樣守著手邊與腹中的幼子度過的,而中宮的不詳之事與左大臣家的陰影,作為攝關家的一員她亦不可能全然置身事外。然而此時恬子隻展露出輕快的笑靨,仿佛所有浮生的苦難都不曾沾染分毫,如同某種自濁世塵埃中拔地生長的純淨而堅韌的植物,足以令知家自慚形穢。恬子慢慢握過他的手掌,不再言語。知家不知道她在想些什麼,隻是緊緊回握住她的手。這樣不足為外人道的靜謐光陰為馬蹄與車輪揚起的沙塵所裹挾,如不待天明而晞的夜露,而這一刻駐留的柔美光彩,卻足以定格在超越無常世事的永恒回憶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