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這是在做什麼呀?”
夏日的黃昏,遠山微染暮色,內室桌案上方點上燈燭。身著輕軟單衣的左大臣在燈前翻檢陳舊的書卷,身影映在窗紙上,時時提筆,偶爾倦怠之下倚案沉吟的樣子亦彆具清貴之態,引人駐足佇望。見知家進來,兼經放下紙筆,看他捧著瓷碗,連忙雙手接過,笑道:“勞煩一朝之參議親自做這等事,讓外人看去,我可要背負一個驕慢的惡名。”
“我恰在廊上碰見送藥的侍女,想起還沒有還好好謝過大人收留之恩,就順便替她走一遭。”知家笑著露出無奈之色,“何況這可是宇治右大臣特意囑托帶給大人的宋藥,若不親眼看大人飲下,來日右大臣問起來,下官可不好交差。”
二人相對坐定,知家的目光再度落在案上的散亂稿紙,又問了一遍:“大人這是在做什麼呀?大人病體未愈,好不容易釋手公務歇息一段時間,何苦又來做這些勞神的事。”兼經卻隻搖頭:“有些事情,隻有這等閉門閒居的日子才做的來。”
略有幾分家世淵源的上級公卿,往往有記日記的習慣。而兼經自元服上殿以來,迄今二十載,每日詳細記錄朝中見聞從未懈怠。每逢年中例行儀式,或天皇上皇行幸,人員多少,裝束幾何,乃至每年除目升沉之事,皆不曾自左大臣的筆下遺漏分毫,不啻百代之下的良史。
而公卿日記的寫作緣起,並非為了記述個人感慨,而是將朝廷公事始末傳之子孫,或可稱作某種意義上的家學。而逐日記錄,年深日久,後人檢索殊為不便,故待執筆者晚年退隱之際,將自己半生筆墨重新整理抄撰,改為按照不同公事類彆,分類排布,以供子孫披覽,也成為公卿世家的一種慣習。兼經如今因事暫時離朝,已無繼續撰寫日記的意義,加以本就是病弱之身,在這時疫肆虐的時節更不可能出門半步,這樣的抄寫工作確是唯一適宜的事務。然而做這種事,相對於兼經的年紀,到底還是太早了,未免使人覺得不吉,知家不由蹙眉勸道:“大人後日有的是時間做這些事,眼下還是安心休養為上,大人身為攝關家的長者,還當保重貴體,往後於朝於家,還有許多事需要大人出麵料理。”
兼經卻仿佛因他一句話勾起什麼掩抑已久的複雜情緒,瞬間對堆疊的文書失去了興致,稍稍低頭,自嘲般歎息:“你說的我自然知道,我若此時倒下,中宮豈非太過可憐。為人父者,豈能做這般妨害子女的事。”
知家微覺訝異,平日舉止端正,不見喜慍之色的左大臣,此時身著居家的常服,低頭沉吟的愁容無端惹人淒傷。燭火將他病中略顯蒼白的容色映出柔和的光彩,反而平添一番清透玲瓏的美感,分明身在京洛高門之中,卻仿佛遠離所有人間的濁塵。未待知家開口,兼經卻先自適才的消沉頹唐之態中回過神來,言語平和一如既往:“知家參議有寫日記的習慣嗎?”
知家搖頭,順著他把這不相乾的話題接下去:“下官既非家門長子,又不曾擔任朝中要職,兼以生性疏懶,懈於文墨,自問實在沒有足以垂範子孫之處。”
兼經笑了起來:“知家參議何必過謙。依我看來,參議心地純淨,卻正因純淨,才能無所掛礙,察常人所不察的世情機微,未必不是過人之處。若將每日所見所聞記述下來,較我這等生硬枯淡之筆,或許要有趣上許多。”
知家困惑眨眼:“有趣?”
他一時想到什麼,不禁莞爾,見兼經麵露疑問之色,遂感歎道:“下官是想起前些日子同右大臣相處的時日了。若說有趣,那位大人才是下官見識過的天下一等有趣之人。”
“右大臣啊……”兼經亦不由會意微笑,目光卻漸漸飄渺開去,仿佛在凝望什麼遙不可及的幻影,“那位大人,實在是令人羨慕之人。”
知家再次稍覺困惑,從容台閣的攝關家長,也會羨慕逍遙世外的隱士嗎。他隻道是對方因一時的坎坷與病痛所發的牢騷之辭,沒有細加追問。他沉默半晌,終於試探著道出自己今日到此的真實目的:“大人,下官有一事相求。”
兼經看向他,目光清澄,令人想起月光下銀色海岸邊生輝的珠玉,足以使對方的糾結心事纖毫畢現。他的言語也如他的目光一般乾淨直截:“知家參議是想同季時大納言見麵嗎?”
知家慌忙低頭解釋:“下官知道大人與家兄在朝事上頗有齟齬之處,家兄近來行事確有令人不解之處,下官想來亦常覺心意難平,如今下官蒙大人相助之恩,此時提出這般請求實在萬萬不該……”
兼經卻忽然開口:“季時大納言是我朝難得的俊才,即便是我,也並不想與之為敵。”
知家一時噤聲,但聽他繼續道:“隻是,在我看來,大納言行事卻並無不可解之處,毋寧說是昭彰太過。”他頓了頓,凝視著知家一字一句道,“大納言想要什麼,即便是知家參議,心下也是清楚的,不是嗎?”
他語調輕緩,甚至帶有幾分病人特有的低啞綿弱,卻無端冷冽似冬日凝結成霜的露水,教人在這夏夜涼透心扉。知家一時亂了思緒,不敢與之對視,隻囁嚅道:“家兄不是那樣的人,其中定然尚有誤會,下官隻想見上家兄一麵,有些話還是要當麵開口才是。”
兼經言下之意,他自然明白。觀季時近來行事,擁立東宮,步步逼迫天皇讓位之意昭然若揭,其與東宮早已締結什麼約定也可想而知,而無論是春日社之事,還是就作為攝關姻親與天皇近臣的身份而言,知家亦未必不在受害者之列。隻是他心性幼稚,不忍直麵兄弟離心的事實,一味粉飾太平——兼經定然是這麼想的。然而,即便兄弟歧途終成定數,就這麼放任二人隔閡下去直至不可回旋,他是勢必不能甘心的。他總要在此之前做些什麼,即使僅僅是唐突地闖到方今炙手可熱的兄長麵前,當麵質問他一番。
“你莫緊張,我無意做阻擋兄弟相會的惡人。”麵對他頗為誇張的慌張儀態,兼經不覺苦笑,“何況,我說了,我也並不想與大納言為敵。不如說有知家參議在,事情尚多了幾分緩和的餘地,隻是要辛苦參議,做這進退兩難之人了。”
知家念及擔任敕使以來種種,一時竟覺得百般委屈,幾乎是哽咽地答道:“謝大人體諒,下官惶恐。”
“隻是無論如何,從我的宅邸送你到大納言那邊,於公於私總是不妥。我原本欲再過些日子,待風波徹底平息,啟奏朝廷許你複歸朝議,如今知家參議既有此迫切入世之心,我這兩日就請藏人頭代為上奏。得了陛下的應允,應無人出麵阻撓。到時知家參議自可堂堂正正地與大納言會麵。隻是倉促還朝,麵臨的非難譏議恐非等閒,到時就要憑參議自己設法立身朝堂了。”他想了想,神色竟多了幾分憐憫,“萬事過猶不及,恐有蘭摧玉折之患,季時大納言之事,不可強求,萬一到了覆水難收的局麵,參議總要有所覺悟。”
於是知家的眼角真的濕潤起來,他深深低頭:“謝大人厚恩,下官明白。”
“至於遷居故邸的事情,待獲得了陛下的批複,再行安頓。數月無人,加以京中動蕩,若宅院荒廢需要修整,我這邊也可略加襄助……”大約因今夜並不輕鬆的長談過於勞神,兼經說至此處一時頓住,痛苦蹙眉,伏在案上不住地低低咳嗽起來。知家連忙上前扶住他:“下官言語繁瑣,累及大人病體,下官罪過。大人早些歇息,下官先行告辭。”
他剛欲起身,卻見兼經一手支撐著桌案,勉強重新坐正,神色雖疲憊得厲害,眉眼間卻不複有適才的沉重之色。他再度拈起最初的話題:“至於整理日記之事……”
知家無奈:“大人尚且年輕,未來尚有無限立足朝堂的歲月,此事何必急於一時,眼下自是養好身子要緊。”然而兼經的下一句話卻讓他整個人登時怔在原地:“知家參議若是有興趣,要不要幫我一起做?”
他下意識地倉促回絕:“左大臣大人的手跡,怎麼能委任下官這般微末無學之輩……”
兼經笑道:“就勞煩你替我分擔些,權當報了這幾日的留宿之恩。再者,已是位列參議之人,來日政務愈重,總要多熟悉些朝廷故實。你拿我這點粗率筆墨做個參考,或許能有幾分裨益。”